96 荷花三娘子（下） 聚必有散，花也解语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继续讲《荷花三娘子》。书生宗湘若遇到一个在庄稼地里跟人野合的女子，马上发生兴趣，女子也立即又和宗湘若开始了性游戏，而游戏的结果是宗湘若差点儿给狐狸精蛊惑死，喇嘛僧给宗湘若驱狐的符，当狐狸精被吸进坛子后，宗湘若却因为看到狐狸精给自己带来的金桔产生了恻隐之心，放了狐女。

狐女开始了道德救赎，她要离开宗湘若，给宗湘若介绍一个新的情人。宗生问狐女：“你给我找个什么人？”狐女说：“明天清早，你早早赶到南湖边，看到身穿雪白绉纱披肩采菱女子，赶快驾船追赶，如果你把她追丢了，湖堤边有株短杆莲花藏在荷叶底下，你把那株荷花采回家，用蜡烛的火烤那莲花的花蒂，你就能得到美丽的媳妇，你还健康长寿。”

狐女说完了，向宗生告别，宗生再三挽留，狐女说：“自从遭受那次大劫难，我猛然明白个大道理，为什么要用男女间枕席之爱，换取别人仇视和怨恨呢？”说完，一脸严肃地告别了。看来，放荡妖冶的狐狸精也有向正人君子转化的可能啊。

这个聊斋故事其实是用两个相对独立的故事组成的，前边一个故事是狐狸精和宗湘若带点儿杯水主义的情爱，后边一个故事是宗湘若和荷花三娘子带有诗情画意的爱情。而荷花三娘子是由狐狸精向宗生推荐的。

狐狸精对宗生预言八个字“当得美妇兼致修龄”，这是个情节性预言。后边情节的发展一一映照了这个预言。狐狸精向宗生推荐的荷花三娘子，是花仙，荷花仙女，荷花本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由放荡的狐狸精介绍荷花三娘子更加深这层含义。狐狸精和荷花三娘子一邪一正，又以邪荐正、以邪趋正。

狐女的改过平添几分亲切，舍爱荐人又平添几分雅量。狐狸精巧舌如簧，荷花三娘子少言寡语，还有点木讷，狐狸精放荡不羁，荷花三娘子珍重再珍重。两个女性对比鲜明，故事也跌宕有趣。

宗生到了南湖。看见荷花丛中漂亮女子很多，有位梳着少女发型、穿着白色绉纱披肩的姑娘，真是绝代佳人。宗生催着船逼近她，忽然少女不见了。他立即拨开荷花丛，果然看到有株红莲，长度不过一尺，他把红莲折下来，带回家。

进门后，把红莲放到桌子上，在一边削蜡烛，打算点火烧莲蒂，一回头，红莲竟然变成那披纱美女！宗生又惊又喜，立即趴到地上下拜，美女说：“傻书生！我是妖狐，将要祸害你。”宗生不听。少女又问：“谁教给你这一套？”宗生说：“我自己能认出您，还用别人教？”说着，抓住少女的胳臂，少女随着宗生的手变成块怪石头，一尺多高，玲珑剔透。

宗生把石头供到案头上，点上香，一边拜一边祝祷。到了晚上，宗生锁好门关好窗，门窗上的小洞都堵上，怕那少女跑掉。早上起来一看，哪里是石头？是一挂白色的绉纱披肩！远远就闻到扑鼻的香气。宗生把披肩搂到怀里再躺到床上。

这样睡到晚上，起来点灯，等回来时，垂发少女已在床上了！宗生高兴极了，怕少女再变化，苦苦哀求她不要再变。少女笑着说：“真是孽障！什么人多嘴多舌，教这个风狂小子把我罗嗦死啦！”

从此，两人融洽和谐，而金银绸缎莫名其妙盛满箱子柜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宗生的荷花妻子怀孕十几个月，应当生孩子了。她进入房间，嘱咐宗生关上门，不要让人进来，自己拿把刀，割开肚脐之下，把儿子取出来，让宗生裂下块绸布，把肚子束起来。过了一夜，她的肚子完全康复。这应该是全世界最早也最成功的剖腹产了。

又过七年，妻子嘱咐宗生：“我前世欠你的都还完啦。请就此告别。”宗生哭起来，说：“你到我家时，我贫苦不能自立，依赖你，我家成了小康，你怎么忍心跟我分手？你又没娘家没亲戚，将来儿子不知道母亲是哪个，也太遗憾。”

荷花妻子也很伤心，她说：“人生有聚必定有散，人之常情。儿子一脸福相，你也可以活一百岁，还有什么可追求的？我本姓何，如果您想念我，你就抱着我的旧物呼唤‘荷花三娘子！’应当能见到点什么。”说完掰开宗生拉她的手，说：“我去啦。”宗生吃惊地看时，她已飞过宗生头顶。

宗生跳起来抓她，捉到她的鞋子，落到地面，变成一只石燕，比朱砂还红，晶莹透明，像水晶。宗生捡起来珍藏，再翻捡荷花三娘子初来时所披的白色绉纱披肩，还好好地放在那里，每当宗生想念她时，抱着披肩喊：“三娘子！”那绉纱披肩就变成荷花三娘子的样子，俊秀的容颜，笑盈盈的眉眼儿，一切都跟从前一样，只不过她不再说话了。

少陵诗：“江碧鸟愈白，山青花欲燃。”荷花三娘子和她的“曹丘生”狐女迥然不同，她矜持自重。宗湘若对她费尽心思追求：宗生在湖上见披冰縠之垂髫人，立即乘舟追赶；垂髫人藏起来化为红莲；宗生照狐女教的办法烧荷花的根，荷花变成美女，却故意说自己是害人的妖狐，拒宗生于千里之外；宗生痴恋不已，美女又变石头，化纱帔，最后才感念宗生炽烈、执着追求，“垂髫人在枕上”。

从湖中垂髫人到枕上垂髫人，是宗湘若苦苦追求的过程，也是荷花三娘子万千珍重的过程。荷花三娘子端庄，不爱说话，天真纯洁。对丈夫一心一意、善良贤惠。表面上是美丽可爱的妻子，骨子里却是清高爽丽的荷花。孩子七岁，荷花三娘子跟宗生告别，说：“聚必有散，固是常也。”留下纱帔做自己的化身，飘然而去。

  蒲松龄为什么要让荷花三娘子最后留下纱帔做自己的化身，让宗生能抱到真真切切的荷花三娘子，看到妻子含笑的眉眼，感受到妻子欢乐的情绪，和荷花三娘子完全一样，却就是不能说话呢？是情到深处，不必说话，还是情到浓处，无话能表达?

清代聊斋点评家冯镇峦在最后写了这么几句：“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珊珊来迟？为诵《李夫人传》。”有研究者解读，这段评语找准了蒲松龄的艺术脉络。

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死后，汉武帝思念她，方士少翁说能请到李夫人的魂灵，夜晚点上灯烛，设上帷帐，摆上酒肉，让汉武帝在别的帐内，远远看到个好像李夫人的女子，汉武帝写下诗：“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珊珊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汉武帝在想入非非又似是而非完成一次感情的洗礼，冯镇峦认为，让宗生最后抱着荷花三娘子留下的纱帔，是对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模拟相会，来了一段模仿秀。

《荷花三娘子》聊斋手稿本有篇题记：“友人云，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放翁诗句，可为此传写照。”这个题记可能是蒲松龄朋友说的话，更大的可能是蒲松龄托朋友之名自己说的话。

几句话说明，荷花三娘子的故事，从陆游诗句联想后创作的：花能说话，石头能言，所以荷花三娘子，亦花，亦人，亦仙，初露面，是披白纱的采菱女，有纯素之美；化为红莲，自是花中第一流；再变面面玲珑的怪石，逸秀清峭；石头变“内外莹彻”水精般石燕，幻化无穷。

不管是荷花还是石头，都可爱极了。花做夫人，再变幻出这么多花招，聊斋男士艳福不浅。至于“聚必有散”的爱情观，隐含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新颖的感情观。 

讲完了优美的荷花三娘子，下次我们要看一个有缘千里来相会的奇异故事，山东莱州的书生眨眼功夫到了西湖，怎么去的，坐宇宙飞船。你相信吗？聊斋中什么事都有可能。

原文 

宗问：“何人？”曰：“非君所知。明日辰刻， 早越南湖，如见有采菱女〔1〕，着冰縠帔〔2〕者，当急舟趁之〔3〕。苟迷所往，即视堤边，有短干莲花隐叶底，便采归。以蜡火爇其蒂，当得美妇，兼致修龄〔4〕。”宗谨受教。既而告别，宗固挽之。女曰：“自遭厄劫，顿悟大道。即奈何以衾裯之爱〔5〕，取人仇怨？”厉色辞去。

〔注释〕

〔1〕菱：菱角。  

〔2〕冰縠帔（hú pèi）：用冰蚕丝制成的绉纱披肩。  

〔3〕趁：追赶。  

〔4〕修龄：高寿。 

〔5〕衾裯（qīn chóu）之爱：男女欢爱。衾裯：被褥等卧具。

宗如言，至南湖，见荷荡佳丽颇多。中一垂髫人，衣冰縠，绝代也。促舟劘（mí）逼〔1〕，忽迷所往。即拨荷丛，果有红莲一枝，干不盈尺，折之而归。入门，置几上，削蜡于旁〔2〕，将以爇火。一回头，化为姝丽。宗惊喜伏拜。女曰：“痴生！我是妖狐，将为君祟矣。”

〔注释〕

〔1〕劘（mí）：逼近。  

〔2〕削蜡：剪掉烛蕊便于燃烧。

宗不听，女曰：“谁教子者？”答曰：“小生自能识卿，何待教？”捉臂牵之，随手而下，化为怪石。高尺许，面面玲珑。乃携供案上，焚香再拜而祝之。入夜，杜门塞窦〔1〕，惟恐其亡。平旦视之〔2〕，即又非石，纱帔一袭，遥闻芗泽〔3〕；展视领衿，犹存馀腻〔4〕。

〔注释〕

〔1〕杜门塞窦：关闭门窗。窦，孔穴。  

〔2〕平旦：清晨。  

〔3〕芗泽，香气。“芗”通“香”。  

〔4〕馀腻：浓郁的香气。 

宗覆衾拥之而卧。暮起挑灯，既返，则垂髫人在枕上。喜极，恐其复化，哀祝而后就之。女笑曰：“孽障哉！不知何人饶舌，遂教风狂儿屑碎死〔1〕！”乃不复拒。而款洽间，若不胜任。屡乞休止。宗不听，女曰：“如此，我便化去！”宗惧而罢。

〔注释〕

 〔1〕屑碎：此处指不断纠缠。

由是两情甚谐。而金帛常盈箱箧，亦不知所自来。女见人喏喏〔1〕，似口不能道辞；生亦讳言其异。怀孕十馀月，计日当产。入室，嘱宗杜门禁款者〔2〕， 自乃以刀剖脐下，取子出，令宗裂帛束之，过宿而愈。又六七年，谓宗曰：“夙业偿满 〔3〕，请告别也。” 

〔注释〕

〔1〕喏喏（nuò nuò）：顺从敬慎、不善言谈。  

〔2〕禁款：不许叫门。   

〔3〕夙业偿满：前生注定的恩情冤业已完成。  

宗闻泣下，曰：“卿归我时，贫苦不自立，赖卿小阜〔1〕。 何忍遽言离逷〔2〕？且卿又无邦族，他日儿不知 母，亦一恨事。”女亦怅悒〔3〕，曰：“聚必有散， 固是常也。儿福相，君亦期颐〔4〕，更何求？妾本何氏，倘蒙思眷，抱妾旧物而呼曰：‘荷花三娘子’，当有见耳。”言已解脱，曰：“我去矣。”

〔注释〕

〔1〕小阜：小康。  

〔2〕怅悒（chàng yì）：惆怅。   

〔3〕期颐：百岁之寿。

惊顾间，飞去已高于顶。宗跃起，急曳之，捉得履。履脱及地，化为石燕；色红于丹朱，内外莹澈，若水精然。拾而藏之。捡视箱中，初来时所着冰縠帔尚在 ，每一忆念，抱呼“三娘子”，则宛然女郎，欢容笑黛，并肖生平，但不语耳。

友人云：“‘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放翁佳句可为此传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