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荷花三娘子（上） 聚必有散，花也解语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今天讲个特别优美而有哲理意味的爱情故事《荷花三娘子》。这个小说既创造了一个花也解语的爱情故事，又阐述了聚必有散的人生哲理。而且男主人公宗湘若在跟荷花三娘子的高雅明媚爱情之前还有一个放荡任性的狐狸精女朋友，荷花三娘子居然就是由这位狐狸精介绍给宗湘若的。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人生如何巧相逢。这也就是赫拉克里特说过的：“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

《聊斋志异》除了写普通人的悲欢离合之外，还写超现实的他界，神界，鬼界，妖界。妖界题材在聊斋故事占相当大比例。动物、植物、器物变化成人，跟人交往，叫妖精，或者精灵。孙悟空常说：捉个妖精耍子。其实孙悟空也是妖精，猴妖。

中国古代小说，《西游记》妖精相当多，多数是来吃唐僧肉，《西游记》的妖精既有恶人的贪婪、残酷、蛮横、狡诈特点，又有妖精原来的生物的特点，比如，蜘蛛精吐丝，蝎子精用毒刺蛰人。我相信蒲松龄认真研究过《西游记》也借鉴了《西游记》。

蒲松龄创造的妖精品类比《西游记》还多，大自然有什么生物，蒲松龄就相应创造什么既是物也是人的“亦物亦人”、既是妖也是人的“亦妖亦人”。千姿百态的精灵，由鸟、虫、花、木、水族、走兽幻化而成，从天上，从水中，从深山密林，从蛮荒原野，为寻求真情挚爱，纷至沓来人间，带来一大批有特殊意趣、好玩动听的故事。

我曾经在一次国际美学会议上发言，提出，《聊斋志异》是中国最好的绿色环保小说，写出了人和大自然的融合。狐狸精是聊斋最有代表性的妖精，我们已经讲过好多个。极丑的野兽演义极美的人情，比如香獐化身的花姑子，比如扬子鳄化身的西湖主，而人花相爱的聊斋故事不仅是聊斋而且是古代小说最富诗情画意的名作。

古代文人早就喜欢拿花说事，白居易说：“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这是美丽想像；宋代林逋说“梅妻鹤子”，这是精神寄托；唐明皇说杨贵妃是“解语花”，是对善解人意美人的高度概括。

而蒲松龄创造了各种解语花，把牡丹，菊花，荷花变成士子贤妻，我想，蒲松龄写荷花三娘子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出污泥而不染。

美丽高洁的荷花仙子，是放荡的狐狸精介绍给宗生的。

湖州书生宗湘若秋天到田地检查，看到庄稼浓密的地方禾穗不停摇动，他踏着田间小路过去一看，原来一男一女在野合。见他过来，男的面红耳赤束好腰带，狼狈地跑了。

宗生看那女子居然非常漂亮，立即喜欢上了，也想跟她亲热，又觉得太恶心，就靠近她替她拂拂身上的泥土，说：“你们的幽会很快乐吧？”女子只笑不说话，宗生解开她的衣服一看，皮肤细嫩得像脂膏，就上下摩挲。女子笑着说：“酸腐秀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一个劲乱摸做什么？”宗生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子说：“恩爱片刻，各奔东西，还用问名字？难道你记下我的名字，给我竖个贞节牌坊吗？”

这段原文特别精彩，经常被评论家引用作评价聊斋语言成就的范例，我们听听这段原文：

“湖州宗湘若，士人也。秋日巡视田垅，见禾稼茂密处，振摇甚动。疑之，越陌往觇，则有男女野合。一笑将返。即见男子靦然结带，草草径去。女子亦起。细审之，雅甚娟好。心悦之，欲就绸缪，实惭鄙恶。

乃略近拂拭曰：“桑中之游乐乎？”女笑不语。宗近身启衣，肤腻如脂。于是挼莎上下几遍。女笑曰：“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为？”诘其姓氏。曰：“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做贞坊耶？”

宗生说女子是桑中之游，意思是幽会，这是用诗经里的话“期我乎桑中”，这个跟人野合的女性，我们后边知道她是狐狸精，完全是一副“性解放”的作为，刚刚跟另一个男人野合，马上就勾引宗生，满嘴是性解放的口吻。鄙贱放荡，毫不知耻。但她的语言明快生动，特别有个性。

二十年前我在中国作家协会参加全国委员会，一些很老很著名的作家在聊天时还能开玩笑地背出这位狐女这几句话，说明聊斋语言给读者多么深的印象。

狐狸精告诉宗生“要如何便如何” 鼓励宗生马上对她采取行动，宗生说：“野外草颗露水上交合，是粗野下等人的爱好，我不习惯。以您的美丽，就是私相约会也应当自重，何至草率到这种程度？我的书斋离这儿不远，去玩会吧。”女子说晚上去。问清门户标志，从斜路上离开。

一更刚过，女子来到宗生的书斋，两人玩起性游戏玩得很投入很快活。两人来往很长时间，没人知道他们的事。有个寄居村里寺庙的喇嘛僧见到宗生，惊奇地说：“您身上有股邪气，最近遇到什么事？”宗生回答：“没有呀。”

过了几天，宗生莫名其妙病倒了。他的情人每天晚上都带鲜美水果给他吃，殷勤探问病情，像夫妻一样关心，然而躺下，必定硬跟宗生交欢。宗生身上不舒服，心里不耐烦，开始怀疑女子是妖精，说：“前些日子和尚说我被妖精蛊惑，明天我就请他来驱妖。”女子立即又惊又怕，宗生越发怀疑她。第二天，宗生派仆人到寺里把自己的状况告诉喇嘛僧。

喇嘛僧说：“这是狐狸精。道行还比较浅，容易捉住。”写了两道符，交给仆人，嘱咐：“回去后拿个干净坛子放到床前，用这道符贴在坛口上。等狐狸精窜到坛子里，立即再用一道符粘在口上，点上烈火烧，一会儿，狐狸精就死啦。”仆人按照喇嘛僧所说的准备好。半夜，女子来了，伸手到袖子里取出金桔，要到宗生的病榻前问候，忽然，坛子“飕”的一声把她吸了进去。藏在房里的仆人跑出来，把坛口盖严封好，要拿去用火烧。

宗生看见撒在地上的金桔，想起女子跟自己的恩爱情谊，不由得心疼，告诉仆人：“快把她放了吧。”仆人揭去符咒，掀开盖子，女子从坛子里出来，狼狈到顶点，给宗生磕头说：“我大道将成，几乎化为灰烬。您是仁慈的人，我一定报答。”说完，走了。

几天后，宗生病得奄奄一息，仆人替他买棺材，遇到个女子，问：“您是宗湘若的管家吗？”仆人说：是。女子说：“宗郎是我表兄，听说他病重，我有包灵验的药，请您带给他吧。”仆人把药带回家跟宗生说。宗生想：我并没有表姐妹，肯定是狐女报答我。

他吃药后，恢复了健康，心里感谢狐女，就向空中作揖，希望再见一面。一天晚上，宗生正关着门喝闷酒，有人用手指弹窗，宗生打开门出来看，是狐女。他拉着手向她表示感谢，请她喝酒。狐女说：“分手后，我对您的恩情耿耿于怀。为了报答您的厚地高天之恩，给您物色个好伴侣。”

宗生遇到女子是狐狸精，而且是向男子采补利于自己成仙得道的狐狸精。道士教宗生用符驱狐，本可以把狐狸精装到瓶子里烧死，宗生看到狐狸精给他带来桔子，生怜悯之心，放掉狐狸精。

狐狸精用给宗生治好病赎自己的采补之过，这时，狐女对宗生已经从采补男子精血完成自己修仙，上升到精神境界的道德完善，所以她拒绝再跟宗生有肌肤之亲，她给宗生推荐纯洁佳侣更是表现出她的觉醒的爱。那么，狐女向宗生推荐的美女是何方神圣？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湖州宗湘若〔1〕，士人也。秋日巡视田垅〔2〕，见禾稼茂密处，振摇甚动。疑之，越陌往觇〔3〕，则有男女野合。一笑将返。即见男子靦然结带，草草径去。女子亦起。细审之，雅甚娟好。心悦之，欲就绸缪〔4〕，实惭鄙恶〔5〕。乃略近拂拭曰：“桑中之游乐乎〔6〕？”女笑不语。

【注释】

〔1〕湖州 ：今属浙江省。

 〔2〕田垅：田间。  

〔3〕陌：田间小路。 

〔4〕绸缪：本意为缠绵，此处指男女交合。  

〔5〕鄙恶：鄙陋恶劣。 

〔6〕桑中之游：《诗经·鄘风·桑中》，“期我乎桑中”。指男女野外幽会。 

宗近身启衣，肤腻如脂。于是挼莎上下几遍〔1〕。女笑曰：“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为？”诘其姓氏。曰：“春风一度〔2〕，即别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做贞坊耶？”宗曰 ：“野田草露中，乃山村牧猪奴所为〔3〕，我不习惯。以卿丽质，即私约亦当自重，何至屑屑如此〔4〕！”

女闻言，极意嘉纳〔5〕。宗言：“荒斋不远，请过留连。”女曰：“我出已久，恐人所疑。夜分可耳。”问宗门户物志甚悉，乃趋斜径，疾行而去。

〔注释〕

〔1〕挼莎（ruó suō）：乱摸。 

〔2〕春风一度：指男女偶然交合。  

〔3〕牧猪奴：乏指粗鲁低下的人。 

〔4〕屑屑 ：猥琐、轻率。 

〔5〕嘉纳 ：称赞、接受。

更初，果至宗斋，殢雨尤云〔1〕，备极亲爱。积有月日，密无知者。会一番僧卓锡村寺〔2〕，见宗，惊曰：“君身有邪气，曾何所遇？”答言：“无之。”过数日，悄然忽病。女每夕携佳果饵之，殷勤抚问，如夫妻之好。然卧后必强宗与合。宗抱病，颇不耐之。心疑其非人， 而亦无术暂绝使去。因曰：“曩和尚谓我妖惑〔3〕，今果病，其言验矣。明日屈之来，便求符咒。”女惨然色变。宗益疑之。

〔注释〕

〔1〕殢（tì）雨尤云：沉溺于男欢女爱中。  

〔2〕番僧卓锡村寺：藏传佛教的僧人居住在村里寺庙。卓，植立；锡，僧人外出用的锡杖。   

〔3〕妖惑：被妖迷惑。

次日，遣人以情告僧。僧曰：“此狐也。其技尚浅，易就束缚。”乃书符二道，付嘱曰：“归以净坛一事置榻前〔1〕，即以一符贴坛口。待狐窜入，急覆以盆。再以一符黏盆上，投釜汤烈火烹煮，少顷毙矣。”家人归，并如僧教。夜深，女始至，探袖中金橘，方将就榻问讯，忽坛口飕飗一声〔2〕，女已吸入。家人暴起，覆口贴符，方欲就煮。宗见金橘散满地上，追念情好，怆然感动，遽命释之。揭符去覆，女子自坛中出，狼狈颇殆，稽首曰：“大道将成，一旦几为灰土。君，仁人也，誓必相报。”遂去。

〔注释〕

〔1〕净坛：洁净的坛子。  

〔2〕飕飗（sōu liú）：风快速吹过的声音。

数日，宗益沉绵，若将陨坠。家人趋市，为购材木，途中遇一女子，问曰：“汝是宗湘若纪纲否〔1〕？”答云：“是。”女曰：“宗郎是我表兄。闻病沉笃〔2〕，将便省视，适有故不得去。灵药一裹，劳寄致之。”家人受归。宗念中表迄无姊妹，知是狐报。服其药，果大瘳〔3〕，旬日平复。心德之，祷诸虚空，愿一再觏〔4〕。

【注释】

〔1〕纪纲：原意为统领仆人的人，也泛指仆人。  

〔2〕沉笃：非常沉重。  

〔3〕瘳：病愈。  

〔4〕觏（gòu）：见面。 

一夜，闭户独酌，忽闻弹指敲窗。拔关出视，则狐女也。大悦，把手称谢，延止共饮。女曰：“别来耿耿〔1〕，思无以报高厚〔2〕。今为君觅一良匹，聊足塞责否？”

【注释】

〔1〕耿耿：心事重重。

〔2〕高厚：深厚的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