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西湖主（下）一念恻隐之心得福报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西湖主》。陈生过洞庭湖时，开玩笑一般地救了一只猪婆龙，也就是扬子鳄。这件似乎无意之中的小事做完了，他就放下了，读者也放下了。

接着就是他再次经过洞庭湖翻了船没淹死，到湖边，看到豪华的皇家园林，看到美丽的公主打秋千，他捡到公主的红巾，因为爱慕，在上边题写了表示爱慕心情的诗。公主的丫鬟来找红巾，告诉他，你已经犯了两重大罪，一是偷看公主，二是在公主的红巾上涂鸦。

听丫鬟这么说，陈生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身上起鸡皮疙瘩，只恨没长上翅膀飞出园去，只好伸着脖子等死。等了很长时间，侍女重新回来，悄悄说：“你有活路了。公主看了红巾三四遍，笑眯眯一点儿也不生气，看来她可能会把你放了，耐心等着，不要上树爬墙，发现后不会饶恕！”到太阳落山，陈生弄不清是祸是福？肚子饿得火烧火燎，忧愁得要死。

在他焦急的等待中，那侍女总算来了，挑着灯，另一个侍女提着食盒，她们拿出酒菜饭请陈生吃。陈生探问消息。侍女说：“我跟公主说：‘园里的秀才，放了算了，不然饿死啦。’公主说：‘深夜让他到哪儿去？’公主让我们给您送吃的。这不是坏消息。”陈生心神不宁，折腾一夜。第二天早上，侍女又来给他送饭吃。陈生再三哀求她说情。

侍女说：“公主不说杀，也不说放，我们下人，怎敢絮聒？”太阳偏西，侍女上气不接下气跑来，说：“完啦！有人把你的事泄露给王妃，王妃看了红巾，大骂狂徒。你大祸临头了！”陈生吓得面如灰土，跪地求救。忽听人声嘈杂，侍女向陈生摆摆手悄悄避开。

几个人拿着绳索，气势汹汹闯进来。一个丫鬟目不转睛看了陈生一会儿，说：“我以为是谁？是陈郎吗？”制止拿绳索的人，说：“先不要捆。等我报告王妃再说。”返身往回跑。稍过一会儿，回来说：“王妃请陈郎去。”陈生浑身发抖，战战兢兢跟着她，过了几十道门，来到一个宫殿，殿门上绿帘银钩，有个宫女掀开帘子，唱道：“陈郎到！”

殿上美貌王妃穿着华丽宫装端坐。陈生立即跪地叩头，说：“万里之外的孤臣，希望您饶恕性命。”王妃站起身，亲自拉陈生起来，说：“我如果不是您，也不会有今天。丫头们无知，冒犯贵客，实在对不起。”王妃设下丰盛的宴席，用金杯向陈生敬酒。

陈生莫名其妙，阶下囚忽成座上客，什么缘故？听着王妃说：“您对我的救命之恩，一直没法回报。小女既蒙您题巾爱怜，应是天赐良缘，今晚就派她侍奉您。”怎么，王妃不但不治罪，还要把那位美丽的公主嫁给我？有没有搞错？到底怎么回事？陈生神情恍惚，不知如何对答。

傍晚，一名丫鬟走到陈生面前说：“公主打扮好了。”领着陈生进洞房。宫殿台阶铺着绣花地毯，笙管鼓乐奏起欢乐乐曲，殿堂上下，张灯结彩。宫女扶着公主跟陈生拜天地，扑鼻香气充溢宫殿之中。行礼完毕，陈生跟公主入罗帏，两人恩恩爱爱。

陈生说：“我这个客居在外的臣子，生平不曾拜见过你们，我弄脏了您的红巾，免我一死，就很幸运了。反而赐给我如此好的婚姻，实在想都不敢想。”

公主说：“我母亲是洞庭湖君的妃子，是扬江王的女儿，那一年她回娘家，偶然在湖上玩，被流矢射中，承蒙您救了她，还给她敷上治疗刀伤的药。我们全家对您感恩戴德，常常挂在心上。请郎君不要因为我们不是同类就起疑心。我跟龙君学来长生不老术，愿意跟郎君共享。”

陈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公主是神仙。又问：“丫鬟怎么会认识我？”公主说“那一天，洞庭湖船上有条小鱼儿衔在尾巴上，就是她呀。”陈生又问：“公主既然不想杀我，为什么又迟迟不放？”

公主笑着说：“实在喜爱您的才能，但我不能自己做主，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这事别人是不知道的啊。”陈生叹息：“您真是我的知音啊。给我送饭吃的是哪个？”公主说“我的心腹丫鬟阿念。”陈生说：“我怎么报答她们呢？”公主笑道：“日子长着呢。”

住了几天，陈生写封平安家书，让书僮带回家。家中听说陈生在洞庭湖翻船，妻子披麻戴孝已一年多。仆人回来，家里才知道陈生没死，又怕他漂泊在外，难以回家。又过半年，陈生忽然回家，骏马香车，豪华气派，带回满箱金银珠宝，从此家财巨万，钟鸣鼎食，七八年间生了五个儿子。每天大摆宴席，吃喝玩乐。有人问起陈生的遭遇，陈生从不避讳他巧遇西湖主的事儿。

陈生童年朋友梁子俊，在南方做官十几年，回家时经过洞庭湖，看到一个画舫，雕花围栏，大红舷窗，乐声悠悠，在绿波上飘荡。梁子俊往船上看，一个年轻男子，光着头，翘着二郎腿，坐在船上。几个美女在旁边给他按摩。梁子俊一看，这不是穷秀才陈弼教？梁子俊趴着船窗大叫。

陈生邀请梁子俊上船，命丫鬟上酒倒茶，山珍海味摆一桌，在官场混了好多年的梁子俊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梁子俊惊讶地说：“十年不见，你怎么富贵到这种地步？”陈生笑道：“你小看穷书生不能发迹吧？”梁子俊好奇地问“刚才跟你饮酒的是什么人？”陈生回答“我的糟糠之妻。”

梁子俊还想再问，陈生命侍女劝酒唱歌奏乐。他的话音刚落，笙管悠扬，锣鼓齐鸣，歌声和乐鸣交织成一片，吵得耳朵嗡嗡直响。两人说话声都听不到了。梁子俊看到陈生的周围都是绝色美女，就假装喝醉了大声叫着陈生的字说：“明允公，你能让我真的销魂吗？”

这话有些放肆，意思就是你这么多美女不能分一个给我享受吗？陈生笑着说：“你喝醉了，不过，我这里有买一个美妾的钱，可以送给老朋友。”说完叫侍儿送上一颗明珠，对梁子俊说：你用这颗珠子，就是石崇家绿珠那样的美人你也买得到。我还有点儿小事，说着，把梁子俊送回他自己的船。陈生的船飘飘开走。

梁子俊回到家乡，到陈家探询，看到陈生正陪客人喝酒，就问：“昨天你还在洞庭湖，怎么回来这么快？”陈生说：“哪儿有的事？我一直在家呆着。”梁子俊追述他的所见所闻，举座惊奇。因为这些人一直跟陈生在一起，知道他没去洞庭湖。

陈生笑着说：“你弄错啦。我难道有分身术不成？”看来蒲松龄就是构思他有分身法。更神奇的是，陈生八十一岁去世，出殡时棺材特别轻，打开一看，空棺。人哪儿去了，当然是没死，做神仙了。

蒲松龄在篇末异史氏曰里边表达了他这种理想：“竹箱子不沉没，红巾上题诗，都是有鬼神指使，而关键是由恻隐之心贯通着。至于华屋美舍，妻子姬妾，陈生在两个地方都能享受到，就更没法解释了。过去有人希望娇妻美妾、贵子贤孙和长生不老都能得到，其实也只能得到陈生的一半。难道仙人中也有郭子仪、石崇那样大富大贵的人吗？”

其实陈生的故事到她和公主结婚，一个穷书生因为积德得好报基本上就可以结束了。后边两段情节，一段是他回到家和人间妻子生了五个儿子，豪华富贵，一段是他在洞庭湖跟仙女生活，悠哉游哉。我觉得可以要也可以不要。但蒲松龄还是乐此不疲又写上两段，看来就是想完成他的构想，一身而享两奉，既像神仙一样又过着民间富豪的生活。

这样的结局，比起《花姑子》的男女主角分离的悲剧，西湖主是大喜剧，但是听众朋友，您有没有觉得并没有《花姑子》那样更加感人。

清代点评家曾经说过，读聊斋只做故事看不做文章看，便是呆汉。很有哲理。《西湖主》这个小说最大成功是语言，最精彩的是心理描写。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者经常说，古代小说不太擅长心理描写，一般是白描，通过人物行动透露内心，直到《红楼梦》出现，宝黛诉肺腑才出现比较详尽的心理分析。我们读《西湖主》就会发现，这个判断可能不够准确。

《西湖主》的心理描写既有白描也有详尽的心理分析。陈生迷途时遇到玉蕊琼英般的公主，心生爱慕，“睨良久，神志飞扬”，描写他感受到美色，有点儿灵魂出窍，神志飞扬。公主走了，他“徘徊凝想”，开始单相思的痴恋。他拾到公主的红巾“喜纳袖中”，一个“喜”字，单纯拾东西的动作因为有了心理活动带上感情色彩，痴恋的分寸加重。

公主的侍女说他题红巾是涂鸦，说他偷看公主是一罪，题红巾是又一罪，这时的陈生“心悸肌栗，恨无翅翎，惟延颈俟死。”心惊肉跳，不寒而栗，伸着脖子等死，肌栗，是写身上起鸡皮疙瘩，陈生的极度恐惧又无路可逃的绝望心情，写得丝丝入扣。

侍女传来公主看了红巾没生气，陈生的心情也从万分焦急、恐惧变成了“凶祥不能自必”，不知道到底是凶还是吉，而“饿焰中烧，忧煎欲死”，用一个“煎”字写他内心的煎熬，忧心如焚，很形象。侍女再传来公主让给送饭吃的消息，而且推断公主不但不治罪还给饭吃，不是坏消息，陈生这时徘徊终夜，危不自安。

他仍然担惊受怕，但比起刚刚听到触犯了公主得死，害怕的程度已经有所减轻。接着，传来王妃大怒，要惩罚狂生。陈生“面如灰土，长跪请教”吓得面无人色，急忙直挺挺跪到地上求丫鬟救助。丫鬟要带他去见王妃时，陈生”战惕从之“，两个字“战惕”活画出他战战兢兢、忐忑不安的心理。

等到他一下子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客，变成了公主的驸马，“生意出非望，神惝恍而无着”出乎意料，神情恍惚，找不找北了。陈生从题红巾到召驸马，经历了迅雷不及掩耳的变化，他的心理状态，一会儿骇急无智，一会儿彷徨无主，一会儿焦虑万端，一会儿茫然莫解，蒲松龄交替采用画龙点睛的白描和简捷恰当的心理分析，捕捉陈生像流云回风一样的心理变化，写得细致生动。

对陈生进行直接描写的同时，还间接刻画公主的心理，侍女拿着题了诗的红巾回去报告公主，回来后向陈生悄悄祝贺，说公主，看红巾看了三四遍，“冁然无怒容”，这是通过侍女的观察巧妙写公主的心理活动，没有怒容是对写诗的人容忍了，“冁然”是微笑，说明公主不仅不怒而且喜欢，看了三四遍，是很爱看，看一次不行，再看几次。两人结婚后，公主说出来，她因为看到题红巾的诗而爱才，又想不出怎么跟陈生联系，“颠倒终夜”，四个字形容公主也睡不着了。

聊斋点评家认为，《西湖主》的成就在于“文境绝妙”。小说确实是把情节的跌宕和人物心理描写有机融合起来，把人物遭遇和景物描写天衣无缝地结合起来，写得笔走龙蛇，八面玲珑。

小说开头，陈生随将军游湖，见到猪婆龙出没，身边有“小鱼衔尾”，将军箭射猪婆龙，陈生见猪婆龙“似求援拯”地看他，心生恻隐，求将军放了，顺手给抹上点儿金创药……猪婆龙是什么？“丑恶凶恶”到无以复加的水中动物扬子鳄。

到了小说结尾，陈生救的猪婆龙变成了彩绣辉煌的王妃，而公主是她的女儿，衔尾小鱼就是辨认出狂徒是救命恩人的丫鬟。公主几句话把整个小说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妾母，湖君妃子，乃扬江王女。旧岁归宁，偶游湖上，为流矢所中，蒙君脱免，又赐刀圭之药，一门戴佩，常不去心。郎勿以非类见疑。妾从龙君得长生诀，愿与郎共之。”

美丽的公主是知恩图报的扬子鳄，可她哪有一点儿“兽”类特别是“凶兽＋恶兽”影子？蒲松龄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我们下次讲的伍秋月，是聊斋颇有名气的女鬼。她和连琐、和公孙九娘相比，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形象。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陈生弼教，宇明允，燕人也〔1〕。家贫，从副将军贾绾作记室〔2〕，泊舟洞庭〔3〕。适猪婆龙浮水面〔4〕，贾射之中背。有鱼衔龙尾不去，并获之。锁置桅间，奄存气息；而龙吻张翕〔5〕，似求援拯。生恻然心动，请于贾而释之。携有金创药〔6〕，戏敷患处，纵之水中，浮沉逾刻而没。 后年余，生北归，复经洞庭，大风覆舟。幸扳一竹簏〔7〕，漂泊终夜，絓木而止〔8〕。援岸方升，有浮尸继至，则其僮仆，力引出之，已就毙矣。惨怛无聊，坐对憩息。

〔注释〕

〔1〕燕 ：周代诸侯国名，约在今河北省北部与辽宁省西部。 

〔2〕副将军：明代官员名称，为一军副统帅；记室 ：掌管文书者。  

〔3〕洞庭：洞庭湖。位于湖南省北部。 

〔4〕猪婆龙：鳄鱼。有鳞甲，是极其凶猛的动物。 

〔5〕龙吻张翕（xī）：鳄鱼的嘴一张一合。 

〔6〕金创药：治疗刀伤的外用药物。  

〔7〕扳：攀附；竹簏（lù）：竹制箱子。 

〔8〕絓：挂。

但见小山耸翠，细柳摇青，行人绝少， 无可问途。自迟明以及辰后〔1〕，怅怅靡之〔2〕。忽僮仆肢体微动，喜而扪之。无何，呕水数斗，醒然顿苏。相与曝衣石上，近午始燥可着。而枵肠辘辘〔3〕， 饥不可堪。于是越山疾行，冀有村落。才至半山，闻鸣镝声〔4〕。方疑听所，有二女郎乘骏马来，骋如撒菽〔5〕，各以红绡抹额〔6〕，髻插雉尾〔7〕；着小袖紫衣〔8〕，腰束绿锦，一挟弹，一臂青鞲〔9〕。度过岭头，则数十骑猎于榛莽〔10〕，并皆姝丽，装束若一。 生不敢前。有男子步驰，似是驭卒〔11〕。因就问之，答曰：“此西湖主猎首山也〔12〕。”生述所来，且告之馁〔13〕。驭卒解裹粮授之〔14〕，嘱云：“宜即远避，犯驾当死!”生惧，疾趋下山。

〔注释〕

〔1〕迟明：黎明；辰：辰时，相当于七时至九时。  

〔2〕怅怅靡之：在失意与不快中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   

〔3〕枵（xāio）肠辘辘：肚子饿得咕咕叫。枵肠，空肠；辘辘，腹鸣声。   〔4〕鸣镝：射箭的声音。   

〔5〕骋如撒菽：跑得很快，蹄声零乱得如撒豆一样。  

〔6〕红绡抹额：用红色薄绸束在额头上。 

〔7〕雉尾：野鸡尾部长羽。  

〔8〕小袖：短小的衣袖。  

〔9〕臂青鞲（gōu）：臂上套着青色的袖套。鞲，是皮做的套袖，射箭时戴在胳膊上。  

〔10〕榛莽：杂乱的草木。  

〔11〕驭卒：马夫。   

〔12〕首山：洞庭湖北岸及蒲圻附近的山。   

〔13〕馁：饿。  

〔14〕裹粮：即裹糇粮。语出《诗·大雅·公刘》：“乃裹糇粮”。指熟食。

茂林中隐有殿阁，谓是兰若。近临之，粉垣围沓〔1〕，溪水横流；朱门半启，石桥通焉。攀扉一望，则台榭环云，拟于上苑〔2〕，又疑是贵家园亭。逡巡而入。横藤碍路，香花扑人。过数折曲栏，又是别一院宇。垂杨数十株，高拂朱檐。山鸟一鸣，则花片齐飞；深苑微风，则榆钱自落。怡目快心，殆非人世。穿过小亭，有秋千一架，上与云齐；而罥索沉沉〔3〕，杳无人迹。因疑地近闺阁，恇怯未敢深入〔4〕。 俄闻马腾于门，似有女子笑语。生与僮潜伏丛花中。未几，笑声渐近，闻一女子曰：“今日猎兴不佳，获禽绝少。”又一女曰：“非是公主射得雁落，几空劳仆马也。”

〔注释〕

〔1〕粉垣：白色围墙。  

〔2〕台榭环云，拟于上苑：层楼叠阁被云雾环绕，好像皇家园林。  

〔3〕罥索沉沉：秋千的绳索垂在空中。  

〔4〕恇怯：胆怯

无何，红妆数辈拥一女郎至亭上坐。秃袖戎装〔1〕，年可十四五。鬟多敛雾 〔2〕，腰细惊风〔3〕，玉蕊琼英〔4〕，未足方喻。诸女子献茗熏香，灿如堆锦〔5〕。移时，女起，历阶而下。一女曰：“公主鞍马劳顿，尚能秋千否？”公主笑诺。遂有驾肩者，捉臂者，褰裙者，持履者，挽扶而上。公主舒皓腕，蹑利屣〔6〕， 轻如飞燕，蹴入云霄。已而扶下，群曰：“公主真仙人也 !”嘻笑而去。生睨良久，神志飞扬。迨人声既寂，出诣秋千下，徘徊凝想。见篱下有红巾，知为群美所遗，喜内袖中。登其亭，见案上设有文具，遂题巾曰：“雅戏何人拟半仙〔7〕？分明琼女散金莲〔8〕。广寒队里恐相妒〔9〕，莫信凌波上九天〔10〕。”题已 ，吟诵而出。复寻故径，则重门扃锢矣。踟蹰罔计，反而楼阁亭台，涉历几尽。

〔注释〕

〔1〕秃袖戎装：穿着窄袖的打猎服装。 

〔2〕 鬟多敛雾： 头发像堆积的云雾。形容头发多而且密。 

〔3〕腰细惊风：腰细得似乎一阵风可以吹断，指弱不禁风。 

〔4〕玉蕊琼英：最香的花、最美的玉。 

〔5〕灿如堆锦：侍女的服装华丽得像许多锦绣堆在一起。 

〔6〕蹑利屣：脚蹬尖头小鞋子。 

〔7〕雅戏何人拟半仙：唐玄宗称荡秋千为“半仙之戏”。 

〔8〕分明琼女散金莲：分明是玉女在散金色的莲花。 

〔9〕广寒队里恐相妒：月宫仙女也会嫉妒。广寒，广寒宫。传说月宫中有广寒宫，宫中有仙女嫦娥。

〔10〕凌波：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后人用来形容美女轻盈的脚步。

一女掩入，惊问：“何得来此？”生揖之曰：“失路之人，幸能垂救。”女问：“拾得红巾否？”生曰：“有之。然已玷染，如何？”因出之。女大惊曰：“汝死无所矣！此公主所常御〔1〕，涂鸦若此〔2〕，何能为地〔3〕？”生失色，哀求脱免。女曰：“窃窥宫仪〔4〕，罪已不赦。念汝儒冠蕴藉〔5〕，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将何为计 !”遂皇皇持巾去。生心悸肌栗〔6〕，恨无翅翎，惟延颈俟死。迂久，女复来，潜贺曰：“子有生望矣! 公主看巾三四遍， 冁然无怒容。或当放君去，宜姑耐守，勿得攀树钻垣，发觉不宥矣。” 日已投暮，凶祥不能自必〔7〕；而饿焰中烧，忧煎欲死。

〔注释〕

〔1〕常御 ：常用。 

〔2〕涂鸦：胡抹乱画。    

〔3〕为地：即“为之地”，提供理由。  

〔4〕宫仪：宫里的女子。    

〔5〕儒冠：读书人。儒冠意思是戴读书人的帽子。    

〔6〕心悸肌栗：因为害怕，身上起鸡皮疙瘩。  

〔7〕自必：自己确定。

无何，女子挑灯至。一婢提壶榼〔1〕，出酒食饷生。生急问消息。女云：“适我乘间言：‘园中秀才，可恕则放之；不然，饿且死。’公主沉思云：‘深夜教渠何之？’遂命馈君食。此非恶耗也。”生徊徨终夜，危不自安。辰刻向尽，女子又饷之。生哀求缓颊〔2〕， 女曰：“公主不言杀，亦不言放。我辈下人，何敢屑屑渎告〔3〕？” 既而斜日西转，眺望方殷；女子坌息急奔而入〔4〕，曰：“殆矣 ! 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妃展巾抵地〔5〕，大骂狂伧〔6〕，祸不远矣 !”生大惊，面如灰土，长跽请教。忽闻人语纷挐〔7〕，女摇手避去。数人持索，汹汹入户。内一婢熟视曰：“将谓何人，陈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来。”返身急去。

〔注释〕

〔1〕榼（kē）：盒子。  

〔2〕缓颊：说情。   

〔3〕屑屑渎告：絮絮叨叨轻率告诉。  

〔4〕坌息 ：喘气很急。 

〔5〕展巾抵地：打开红巾看后丢到地上。   

〔6〕狂伧 ：狂妄的伧夫。 伧夫，粗俗没教养的人。  

〔7〕纷挐（ná） ：混乱。

少间来，曰：“王妃请陈郎入。”生战惕从之。 经数十门户，至一宫殿，碧箔银钩〔1〕。即有美姬揭帘，唱：“陈郎至。”上一丽者，袍服炫冶〔2〕。生伏地稽首曰：“万里孤臣，幸恕生命。”妃急起，自曳之，曰：“我非君子，无以有今日。婢辈无知，致迕佳客，罪何可赎！”即设华筵，酌以镂杯。生茫然不解其故。 妃曰：“再造之恩，恨无所报。息女蒙题巾之爱〔3〕，当是天缘。今夕即遣奉侍。”生意出非望，神惝恍而无着〔4〕 。 日方暮，一婢前白：“公主已严妆讫〔5〕。”遂引生就帐。忽而笙管敖曹〔6〕，阶上悉践花罽，门堂藩溷，处处皆笼烛。数十妖姬，扶公主交拜。麝兰之气，充溢殿庭。

〔注释〕

〔1〕碧箔银钩：绿色的帘子银色的挂钩。  

〔2〕炫冶：耀眼的美丽。 

〔3〕息女：亲生女儿。 

〔4〕惝恍（chǎng huǎng）而无着：神情恍惚，没着没落。  

〔5〕严妆：打扮整齐。  

〔6〕敖曹：声音嘈杂。

既而相将入帏，两相倾爱，生曰：“羁旅之臣〔1〕，生平不省拜侍。点污芳巾，得免斧锧，幸矣；反赐姻好，实非所望。”公主曰：“妾母，湖君妃子，乃扬江王女。旧岁归宁，偶游湖上，为流矢所中。蒙君脱免，又赐刀圭之药。一门戴佩，常不去心。郎勿以非类见疑。妾从龙君得长生诀，愿与郎共之。” 生乃悟为神人。因问：“婢子何以相识？”曰： “尔日洞庭舟上，曾有小鱼衔尾，即此婢也。”又问 ：“既不见诛，何迟迟不赐纵脱？”笑曰：“实怜君才，但不自主。颠倒终夜，他人不及知也。”生叹曰：“卿， 我鲍叔也〔2〕。馈食者谁？”曰：“阿念，亦妾腹心。”生曰：“何以报德？”笑曰：“侍君有日，徐图塞责未晚耳。”问：“大王何在？”曰：“从关圣征蚩尤未归〔3〕。”

〔注释〕

〔1〕羁旅之臣：从远处来的外臣。  

〔2〕鲍叔 ：《史记·管晏列传》记载，春秋时齐国大夫鲍叔牙， 他很了解管仲，推荐他辅佐齐桓公，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后世用“鲍叔”代指知音。  

〔3〕关圣征蚩尤：迷信传说。大宋年间，解州因蚩尤为害，盐池减产，朝廷令张天师请关羽来征服之。

居数日，生虑家中无耗，悬念綦切，乃先以平安书遣仆归。家中闻洞庭舟覆，妻子缞绖已年余馀〔1〕。 仆归，始知不死，而音问梗塞，终恐漂泊难返。又半载，生忽至。裘马甚都，囊中宝玉充盈。由此富有巨万，声色豪奢，世家所不能及。七八年间，生子五人。日日宴集宾客，宫室饮馔之奉〔2〕，穷极丰盛，或问所遇，言之无少讳。

〔注释〕

〔1〕缞绖 ：披麻戴孝。  

〔2〕宫室饮馔：住房和饮食。

有童稚之交梁子俊者，宦游南服十馀年〔1〕。归过洞庭，见一画舫，雕槛朱窗，笙歌幽细，缓荡烟波。时有美人推窗凭眺。梁目注舫中，见一少年丈夫， 科头叠股其上〔2〕；傍有二八姝丽，挼莎交摩〔3〕。念必楚襄贵官〔4〕，而驺从殊少〔5〕。凝眸审谛，则陈明允也。不觉凭栏酣叫。生闻呼罢棹，出临鹢首〔6〕，邀梁过舟。见残肴满案，酒雾犹浓。生立命撤去。顷之，美婢三五，进酒烹茗，山海珍错，目所未睹。梁惊曰： “十年不见，何富贵一至于此!”笑曰 ：“君小觑穷措大不能发迹耶？”问：“适共饮何人？”曰：“山荆耳。”梁又异之，问：“携家何往？”答：“将西渡。”梁欲再诘，生遽命歌以侑酒。一言甫毕，旱雷聒耳，肉竹嘈杂〔7〕，不复可闻言笑。梁见佳丽满前，乘醉大言曰：“明允公，能令我真个销魂否〔8〕？”生笑云：“足下醉矣！然有一美妾之资，可赠故人。”遂命侍儿进明珠一颗，曰：“绿珠不难购〔9〕，明我非吝惜。”乃趣别曰：“小事忙迫，不及与故人久聚。”送梁归舟，开缆迳去。梁归，探诸其家。则生方与客饮。益疑，因问：“昨在洞庭，何归之速？”答曰：“无之。”梁乃追述所见，一座尽骇。生笑曰：“君误矣，仆岂有分身术耶？”众异之，而究莫解其故。 后八十一岁而终。迨殡，讶其棺轻；开之，则空棺耳。

〔注释〕

〔1〕南服：南方。  

〔2〕科头叠股：休闲状态，不戴帽子，翘着二郎腿。   

〔3〕挼莎交摩：按摩。   

〔4〕楚襄：湖北湖南。    

〔5〕驺从：贵族的侍从。  

〔6〕鹢（yì）首： 船头。古时船头上画有鹢鸟的图像，故称船头为“鹢首”。   

〔7〕旱雷聒耳，肉竹嘈杂：打击乐器像雷声一样响亮，歌声和乐声混杂在一起。   

〔8〕销魂：指占有一位美女。  

〔9〕绿珠：以晋代富豪石崇爱妾绿珠比喻美女身份之高。绿珠美而艳，善吹笛，石崇以三斛珍珠买到，石崇失势后，孙秀向石崇迫索绿珠，绿珠坠楼而死。

异史氏曰：“竹簏不沉，红巾题句，此其中具有鬼神；而要皆恻隐之一念所通也。迨宫室妻妾，一身而两享其奉〔1〕，则又不可解矣。昔有愿娇妻美妾、 贵子贤孙而兼长生不死者，仅得其半耳。岂仙人中亦有汾阳、季伦〔2〕耶？”

〔注释〕

〔1〕一身而两享其奉：一个人同时在两地享乐，既享受娇妻美妾、子孙满堂的人间生活，又享受长生不老的神仙之乐。 

〔2〕 汾阳、 季伦：汾阳即唐代汾阳王郭子仪；季伦为晋代富豪石崇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