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西湖主（上）一念恻隐之心得福报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西湖主》，一个本来贫困到的读书人陈生，最终“一身而两享其奉”，既能娶到美丽的西湖公主，享受神仙的长生不老，又能在人间家财巨万，享受天伦之乐。

他为什么这样有福气？原来只因为干过一件现在叫动物保护主义者做的小事，他像闹着玩一样救了一只猪婆龙。猪婆龙是什么？凶恶丑恶的扬子鳄,这样的动物能把人从美梦中吓醒。

当初我看最喜欢的007罗杰·摩尔从一只一只鳄鱼头上跳过时就想，英国特工真不如聊斋书生有福气，聊斋鳄鱼可以变美女。陈生救的鳄鱼就变成彩绣辉煌的西湖王妃，她把鲜花美玉一样的女儿西湖公主嫁给陈生。陈生一念恻隐之心得福报，这不是和《花姑子》里的安生差不多？好像都写动物报恩，但是天才小说家写起来太不一样。

《花姑子》缠绵悱恻的爱情最叫我们感动，花姑子两次酒沸，两次给安生治病，章叟老香獐在阎王那里哭七天七夜要求坏道代安生死，都叫读者过目不忘的情节，《花姑子》的绝招是人物写得好，悲剧感人。《西湖主》是小说艺术精湛，语言精妙，春兰秋菊各有佳妙，都是聊斋最有代表性的佳作。

如果哪位听众想学习写作技巧，可以好好研究《西湖主》，看看蒲松龄怎么样巧妙运用悬念、伏笔，巧布疑阵，情节起伏跌宕，最值得学的是语言。在课程后边我附了聊斋原文还有我加的注释，听众朋友仔细欣赏、琢磨。你肯定会同意聊斋点评家说这个小说“好句若仙”。

河北陈弼教，字明允，家庭贫穷，随贾将军做文书。他们在洞庭湖停船时，看到有扬子鳄浮出水面。贾将军用箭射中它的背，有条小鱼衔在扬子鳄尾巴上不肯离开，人们一起抓住它们，锁到船的桅杆底下。扬子鳄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向人求援。

陈弼教忽生恻隐之心，向将军求情，把扬子鳄和衔尾小鱼都放了，恰好他带着治刀伤的药，开玩笑地给扬子鳄敷到伤口上。扬子鳄在湖面沉浮一刻钟，好像观察什么，应该是想记住陈生的样子？然后沉入水中。

小说开头陈生救治扬子鳄埋下伏笔。“龙吻张翕，似求援拯”暗示扬子鳄有人的感情，“鱼衔龙尾”好像偶然生物现象，但在小说情节上将会成为扭转局面的关键，陈生把金创药“戏敷患处”，开玩笑，既放了它，还帮它治伤，对猪婆龙成了双重的救命之恩，蒲松龄写这似乎无关紧要的细事，好像随手一写，实际在小说构思上用心良苦，这叫草蛇灰线，伏线千里。陈生救猪婆龙的小事，会在紧要关头救他的命，改变他的命运。

一年后，陈生再次经过洞庭湖，被大风刮翻了船，幸好他抓住个竹箱子，在湖上漂泊一夜，到了湖边。发现书僮淹死了，就把书僮遗体拖上岸，坐到大石边休息。这时蒲松龄来了八个字精妙景物描写“小山耸翠，细柳摇青”，用白话说：“只见小山耸立，郁郁葱葱，一行一行细柳迎风飘拂。”

陈生找不到人问路，从黎明坐到将近中午，心里没着没落。忽然，看到书僮的胳膊腿在动弹，高兴极了，过去给僮儿压肚子。僮儿吐出几斗水，醒过来。两人把衣服晒到岸边石头上。衣服晒干可以穿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两人翻过山头，希望找个村落，才爬到半山腰，听到射箭的声音。

接着，两个女郎骑着骏马过来，马蹄“得得”，像撒豆儿似的。女郎前额勒着红丝绸，发髻插着雉鸡尾，短袖紫衣，腰束绿绸。一个胁下挟着弹弓，一个臂上架着猎鹰，英姿飒爽。陈生和书僮爬过山顶，看见几十个漂亮姑娘骑马打猎，装束却像一个人。

陈生不敢向前，有个男子步行跟着那些姑娘，像是马夫，陈生凑过去问他。他说：“这是西湖主在首山打猎。”陈生告诉马夫自己的事，说饿坏了。马夫把带的干粮给陈生，嘱咐：“快远远避开。犯驾是死罪。”陈生怕了，急忙跑下山。

接着聊斋最著名的景物描写通过陈生的观察出来了。我们先用白话叙述一下，大家感受这个景多么美妙：

“山下茂林中隐隐出现殿堂楼阁，陈生以为是寺庙。走近一看，雪白围墙环绕，墙外小溪横流，红漆大门半开，小溪上有石桥通向大门。他攀着大门向里边一看，是皇家园林？还是名门贵族花园？他脚步迟疑地走进去，眼前一架高大藤萝，紫花绽放，香气迷人。经过几段曲折栏杆，到了另一个院子，有几十棵高大的垂杨，嫩绿的枝条在朱红的檐间扫拂。山鸟一声声鸣叫，花瓣一片片飞舞；微风轻轻吹，榆钱悠悠落，景致美得不像人间。”

而读聊斋一定得读原文，因为原文才真正像精金美玉：“茂林中隐有殿阁，谓是兰若。近临之，粉垣围沓，溪水横流；朱门半启，石桥通焉。攀扉一望，则台榭环云，拟于上苑，又疑是贵家园亭。逡巡而入。横藤碍路，香花扑人。过数折曲栏，又是别一院宇。垂杨数十株，高拂朱檐。山鸟一鸣，则花片齐飞；深苑微风，则榆钱自落。怡目快心，殆非人世。”

这段景物描写，我把它叫写景得其形，更得其韵，像一幅明丽的油画，彩绘淋漓，像一只美妙的小夜曲，心旷神怡。“粉垣围沓，溪水横流；朱门半启，石桥通焉。”四个整齐的四字句，像电影的摇镜头一样，一一特写园景，合起来构成一幅幽静雅致的江南园林图画，有粉垣有溪水有朱门有石桥。

而“台榭环云，拟于上苑”，写出皇家园林的超人气派；写皇家园林，没有着眼于奢华，而极力写美的享受，用纯洁、宁静又丰富的自然景物写出盎然的生机，“横藤碍路，香花扑人。”用拟人化描写，写人和自然的融合。“山鸟一鸣，则花片齐飞；深苑微风，则榆钱自落。”更是神来之笔，把景物诗意化有情化了。

这段景物描写不仅经常被聊斋研究者引用剖析，就是放到整个中国古代小说史长河里边，也是上品。好一派清灵洁澄、水彩淡岚的湖畔美景！读聊斋你常常会觉得像读诗，因为聊斋小说有诗的意境，有诗的语言。

陈生穿过一个小亭，看到有座秋千架高接云天，秋千上的绳索软软地垂在空中。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陈生怀疑这地方接近闺阁，不免犯憷，不敢继续往前走。忽听到门外有马蹄声和女子笑语声。陈生和书僮赶紧趴到花丛中。没多久，笑语声逼近，一个女子说：“今天打的猎物太少。”另一个女子说：“如果不是公主射了只大雁，今天白跑一趟。” 

不一会儿，几个红妆少女簇拥一位妙龄女郎到亭上坐。女郎什么样子？穿着短袖猎装，发髻乌黑，腰肢纤细。最香的花、最美的玉，都形容不出她的美丽。聊斋原话：“秃袖戎装，年可十四五。鬟多敛雾，腰细惊风，玉蕊琼英，未足方喻。”侍女们这个给她献茶，那个为她熏香，个个衣着华丽。

过了一会儿，女郎起来，走下台阶。侍女问：“公主鞍马劳顿，还能打秋千吗？”公主笑着说：“还可以。”有的架着公主的肩膀，有的撩起公主的裙子，有的扶着她的绣鞋，扶着搀着，把公主请上秋千架。公主伸开白嫩的手握住绳索，尖头小靴轻轻一蹬，身如飞燕，荡入云霄。荡了一会儿，侍女们把她扶下秋千，说：“公主真是仙人哪！”一伙人连说带笑地走了。

聊斋原话写尽了公主的气派：“遂有驾肩者，捉臂者，褰裙者，持履者，挽扶而上。公主舒皓腕，蹑利屣，轻如飞燕，蹴入云霄。” 写出公主极尊、极贵的气派。“蹑利屣”是《史记·货殖列传》的典故，当时郑姬穿的是尖头绣鞋，到蒲松龄这里成了三寸金莲。在聊斋故事里边，不管是妖界仙界，女性都得按照人世间的规矩，女人得是三寸金莲。

这一段像不像电影特写镜头：公主美发如云，腰如柳枝，像美玉雕像。侍女这个扶肩膀，那个挽胳膊，左边拉裙子，右边捧花鞋，公主跳上秋千，荡入云霄。拍成电影应该相当好看。

陈生在花丛中偷看公主许久，神迷心醉，灵魂出窍。等人声去远，他从藏身处走出，到秋千下面徘徊。他看到篱笆下有块红巾，知道是刚才的美人丢的，欢欢喜喜收到袖筒里。走到亭子上，居然有文具，他提笔就写：“雅戏何人拟半仙？分明琼女散金莲。广寒队里恐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陈生用诗表达他对公主的仰慕，形容公主荡秋千像天上玉女在散金色莲花，美妙轻盈，充满活力，连月宫嫦娥都妒嫉她。

这首诗用了好几个典故：“雅戏何人拟半仙？”用唐玄宗的典故，唐玄宗说打秋千是“半仙之戏”；“分明琼女散金莲”，是说公主打秋千就像天上玉女散花天女，用金色的莲花比喻秋千荡起时公主足影的移动；“广寒队里恐相妒”，传说嫦娥住在广寒宫，天上最美的嫦娥也要妒嫉公主的美丽了；“莫信凌波上九天”，用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凌波”用来形容美女轻盈的脚步。这句诗是说公主美丽的小脚随着荡秋千飞上了天。

陈生题完诗，得意地自我欣赏，轻轻吟诵着，走下亭子，寻找来时路径，却发现一层一层门都锁上了。他转来转去，把园里边亭台楼阁走遍，还是找不到出去的路，只好呆呆坐在一个阁子里。忽然，一个侍女进来，惊奇地问：“你怎么在这里？”陈生向她作揖，说：“迷路的人，希望您能救助。”侍女问：“你捡到红巾没有？”

陈生说：“有这回事，然而我已经把它弄脏了，如何？”侍女接过红巾一看，大吃一惊，说：“你死无葬身之地啦！这是公主的，你胡涂乱抹成这样，我怎么向公主交待啊？”陈生大惊失色，苦苦哀求侍女帮助解脱罪名，请公主宽恕。

侍女说，“偷看公主，罪已不赦，念你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本想私下成全你，现在你自己作孽，还有什么办法可想？”侍女说完，拿起红巾，匆匆走了。

侍女走了陈生还会有什么遭遇？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陈生弼教，宇明允，燕人也〔1〕。家贫，从副将军贾绾作记室〔2〕，泊舟洞庭〔3〕。适猪婆龙浮水面〔4〕，贾射之中背。有鱼衔龙尾不去，并获之。锁置桅间，奄存气息；而龙吻张翕〔5〕，似求援拯。生恻然心动，请于贾而释之。携有金创药〔6〕，戏敷患处，纵之水中，浮沉逾刻而没。 后年余，生北归，复经洞庭，大风覆舟。幸扳一竹簏〔7〕，漂泊终夜，絓木而止〔8〕。援岸方升，有浮尸继至，则其僮仆，力引出之，已就毙矣。惨怛无聊，坐对憩息。

〔注释〕

〔1〕燕 ：周代诸侯国名，约在今河北省北部与辽宁省西部。 

〔2〕副将军：明代官员名称，为一军副统帅；记室 ：掌管文书者。  

〔3〕洞庭：洞庭湖。位于湖南省北部。 

〔4〕猪婆龙：鳄鱼。有鳞甲，是极其凶猛的动物。 

〔5〕龙吻张翕（xī）：鳄鱼的嘴一张一合。 

〔6〕金创药：治疗刀伤的外用药物。  

〔7〕扳：攀附；竹簏（lù）：竹制箱子。 

〔8〕絓：挂。

但见小山耸翠，细柳摇青，行人绝少， 无可问途。自迟明以及辰后〔1〕，怅怅靡之〔2〕。忽僮仆肢体微动，喜而扪之。无何，呕水数斗，醒然顿苏。相与曝衣石上，近午始燥可着。而枵肠辘辘〔3〕， 饥不可堪。于是越山疾行，冀有村落。才至半山，闻鸣镝声〔4〕。方疑听所，有二女郎乘骏马来，骋如撒菽〔5〕，各以红绡抹额〔6〕，髻插雉尾〔7〕；着小袖紫衣〔8〕，腰束绿锦，一挟弹，一臂青鞲〔9〕。度过岭头，则数十骑猎于榛莽〔10〕，并皆姝丽，装束若一。 生不敢前。有男子步驰，似是驭卒〔11〕。因就问之，答曰：“此西湖主猎首山也〔12〕。”生述所来，且告之馁〔13〕。驭卒解裹粮授之〔14〕，嘱云：“宜即远避，犯驾当死!”生惧，疾趋下山。

〔注释〕

〔1〕迟明：黎明；辰：辰时，相当于七时至九时。  

〔2〕怅怅靡之：在失意与不快中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   

〔3〕枵（xāio）肠辘辘：肚子饿得咕咕叫。枵肠，空肠；辘辘，腹鸣声。   〔4〕鸣镝：射箭的声音。   

〔5〕骋如撒菽：跑得很快，蹄声零乱得如撒豆一样。  

〔6〕红绡抹额：用红色薄绸束在额头上。 

〔7〕雉尾：野鸡尾部长羽。  

〔8〕小袖：短小的衣袖。  

〔9〕臂青鞲（gōu）：臂上套着青色的袖套。鞲，是皮做的套袖，射箭时戴在胳膊上。  

〔10〕榛莽：杂乱的草木。  

〔11〕驭卒：马夫。   

〔12〕首山：洞庭湖北岸及蒲圻附近的山。   

〔13〕馁：饿。  

〔14〕裹粮：即裹糇粮。语出《诗·大雅·公刘》：“乃裹糇粮”。指熟食。

茂林中隐有殿阁，谓是兰若。近临之，粉垣围沓〔1〕，溪水横流；朱门半启，石桥通焉。攀扉一望，则台榭环云，拟于上苑〔2〕，又疑是贵家园亭。逡巡而入。横藤碍路，香花扑人。过数折曲栏，又是别一院宇。垂杨数十株，高拂朱檐。山鸟一鸣，则花片齐飞；深苑微风，则榆钱自落。怡目快心，殆非人世。穿过小亭，有秋千一架，上与云齐；而罥索沉沉〔3〕，杳无人迹。因疑地近闺阁，恇怯未敢深入〔4〕。 俄闻马腾于门，似有女子笑语。生与僮潜伏丛花中。未几，笑声渐近，闻一女子曰：“今日猎兴不佳，获禽绝少。”又一女曰：“非是公主射得雁落，几空劳仆马也。”

〔注释〕

〔1〕粉垣：白色围墙。  

〔2〕台榭环云，拟于上苑：层楼叠阁被云雾环绕，好像皇家园林。  

〔3〕罥索沉沉：秋千的绳索垂在空中。  

〔4〕恇怯：胆怯

无何，红妆数辈拥一女郎至亭上坐。秃袖戎装〔1〕，年可十四五。鬟多敛雾 〔2〕，腰细惊风〔3〕，玉蕊琼英〔4〕，未足方喻。诸女子献茗熏香，灿如堆锦〔5〕。移时，女起，历阶而下。一女曰：“公主鞍马劳顿，尚能秋千否？”公主笑诺。遂有驾肩者，捉臂者，褰裙者，持履者，挽扶而上。公主舒皓腕，蹑利屣〔6〕， 轻如飞燕，蹴入云霄。已而扶下，群曰：“公主真仙人也 !”嘻笑而去。生睨良久，神志飞扬。迨人声既寂，出诣秋千下，徘徊凝想。见篱下有红巾，知为群美所遗，喜内袖中。登其亭，见案上设有文具，遂题巾曰：“雅戏何人拟半仙〔7〕？分明琼女散金莲〔8〕。广寒队里恐相妒〔9〕，莫信凌波上九天〔10〕。”题已 ，吟诵而出。复寻故径，则重门扃锢矣。踟蹰罔计，反而楼阁亭台，涉历几尽。

〔注释〕

〔1〕秃袖戎装：穿着窄袖的打猎服装。 

〔2〕 鬟多敛雾： 头发像堆积的云雾。形容头发多而且密。 

〔3〕腰细惊风：腰细得似乎一阵风可以吹断，指弱不禁风。 

〔4〕玉蕊琼英：最香的花、最美的玉。 

〔5〕灿如堆锦：侍女的服装华丽得像许多锦绣堆在一起。 

〔6〕蹑利屣：脚蹬尖头小鞋子。 

〔7〕雅戏何人拟半仙：唐玄宗称荡秋千为“半仙之戏”。 

〔8〕分明琼女散金莲：分明是玉女在散金色的莲花。 

〔9〕广寒队里恐相妒：月宫仙女也会嫉妒。广寒，广寒宫。传说月宫中有广寒宫，宫中有仙女嫦娥。

〔10〕凌波：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后人用来形容美女轻盈的脚步。

一女掩入，惊问：“何得来此？”生揖之曰：“失路之人，幸能垂救。”女问：“拾得红巾否？”生曰：“有之。然已玷染，如何？”因出之。女大惊曰：“汝死无所矣！此公主所常御〔1〕，涂鸦若此〔2〕，何能为地〔3〕？”生失色，哀求脱免。女曰：“窃窥宫仪〔4〕，罪已不赦。念汝儒冠蕴藉〔5〕，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将何为计 !”遂皇皇持巾去。生心悸肌栗〔6〕，恨无翅翎，惟延颈俟死。迂久，女复来，潜贺曰：“子有生望矣! 公主看巾三四遍， 冁然无怒容。或当放君去，宜姑耐守，勿得攀树钻垣，发觉不宥矣。” 日已投暮，凶祥不能自必〔7〕；而饿焰中烧，忧煎欲死。

〔注释〕

〔1〕常御 ：常用。 

〔2〕涂鸦：胡抹乱画。    

〔3〕为地：即“为之地”，提供理由。  

〔4〕宫仪：宫里的女子。    

〔5〕儒冠：读书人。儒冠意思是戴读书人的帽子。    

〔6〕心悸肌栗：因为害怕，身上起鸡皮疙瘩。  

〔7〕自必：自己确定。

无何，女子挑灯至。一婢提壶榼〔1〕，出酒食饷生。生急问消息。女云：“适我乘间言：‘园中秀才，可恕则放之；不然，饿且死。’公主沉思云：‘深夜教渠何之？’遂命馈君食。此非恶耗也。”生徊徨终夜，危不自安。辰刻向尽，女子又饷之。生哀求缓颊〔2〕， 女曰：“公主不言杀，亦不言放。我辈下人，何敢屑屑渎告〔3〕？” 既而斜日西转，眺望方殷；女子坌息急奔而入〔4〕，曰：“殆矣 ! 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妃展巾抵地〔5〕，大骂狂伧〔6〕，祸不远矣 !”生大惊，面如灰土，长跽请教。忽闻人语纷挐〔7〕，女摇手避去。数人持索，汹汹入户。内一婢熟视曰：“将谓何人，陈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来。”返身急去。

〔注释〕

〔1〕榼（kē）：盒子。  

〔2〕缓颊：说情。   

〔3〕屑屑渎告：絮絮叨叨轻率告诉。  

〔4〕坌息 ：喘气很急。 

〔5〕展巾抵地：打开红巾看后丢到地上。   

〔6〕狂伧 ：狂妄的伧夫。 伧夫，粗俗没教养的人。  

〔7〕纷挐（ná） ：混乱。

少间来，曰：“王妃请陈郎入。”生战惕从之。 经数十门户，至一宫殿，碧箔银钩〔1〕。即有美姬揭帘，唱：“陈郎至。”上一丽者，袍服炫冶〔2〕。生伏地稽首曰：“万里孤臣，幸恕生命。”妃急起，自曳之，曰：“我非君子，无以有今日。婢辈无知，致迕佳客，罪何可赎！”即设华筵，酌以镂杯。生茫然不解其故。 妃曰：“再造之恩，恨无所报。息女蒙题巾之爱〔3〕，当是天缘。今夕即遣奉侍。”生意出非望，神惝恍而无着〔4〕 。 日方暮，一婢前白：“公主已严妆讫〔5〕。”遂引生就帐。忽而笙管敖曹〔6〕，阶上悉践花罽，门堂藩溷，处处皆笼烛。数十妖姬，扶公主交拜。麝兰之气，充溢殿庭。

〔注释〕

〔1〕碧箔银钩：绿色的帘子银色的挂钩。  

〔2〕炫冶：耀眼的美丽。 

〔3〕息女：亲生女儿。 

〔4〕惝恍（chǎng huǎng）而无着：神情恍惚，没着没落。  

〔5〕严妆：打扮整齐。  

〔6〕敖曹：声音嘈杂。

既而相将入帏，两相倾爱，生曰：“羁旅之臣〔1〕，生平不省拜侍。点污芳巾，得免斧锧，幸矣；反赐姻好，实非所望。”公主曰：“妾母，湖君妃子，乃扬江王女。旧岁归宁，偶游湖上，为流矢所中。蒙君脱免，又赐刀圭之药。一门戴佩，常不去心。郎勿以非类见疑。妾从龙君得长生诀，愿与郎共之。” 生乃悟为神人。因问：“婢子何以相识？”曰： “尔日洞庭舟上，曾有小鱼衔尾，即此婢也。”又问 ：“既不见诛，何迟迟不赐纵脱？”笑曰：“实怜君才，但不自主。颠倒终夜，他人不及知也。”生叹曰：“卿， 我鲍叔也〔2〕。馈食者谁？”曰：“阿念，亦妾腹心。”生曰：“何以报德？”笑曰：“侍君有日，徐图塞责未晚耳。”问：“大王何在？”曰：“从关圣征蚩尤未归〔3〕。”

〔注释〕

〔1〕羁旅之臣：从远处来的外臣。  

〔2〕鲍叔 ：《史记·管晏列传》记载，春秋时齐国大夫鲍叔牙， 他很了解管仲，推荐他辅佐齐桓公，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后世用“鲍叔”代指知音。  

〔3〕关圣征蚩尤：迷信传说。大宋年间，解州因蚩尤为害，盐池减产，朝廷令张天师请关羽来征服之。

居数日，生虑家中无耗，悬念綦切，乃先以平安书遣仆归。家中闻洞庭舟覆，妻子缞绖已年余馀〔1〕。 仆归，始知不死，而音问梗塞，终恐漂泊难返。又半载，生忽至。裘马甚都，囊中宝玉充盈。由此富有巨万，声色豪奢，世家所不能及。七八年间，生子五人。日日宴集宾客，宫室饮馔之奉〔2〕，穷极丰盛，或问所遇，言之无少讳。

〔注释〕

〔1〕缞绖 ：披麻戴孝。  

〔2〕宫室饮馔：住房和饮食。

有童稚之交梁子俊者，宦游南服十馀年〔1〕。归过洞庭，见一画舫，雕槛朱窗，笙歌幽细，缓荡烟波。时有美人推窗凭眺。梁目注舫中，见一少年丈夫， 科头叠股其上〔2〕；傍有二八姝丽，挼莎交摩〔3〕。念必楚襄贵官〔4〕，而驺从殊少〔5〕。凝眸审谛，则陈明允也。不觉凭栏酣叫。生闻呼罢棹，出临鹢首〔6〕，邀梁过舟。见残肴满案，酒雾犹浓。生立命撤去。顷之，美婢三五，进酒烹茗，山海珍错，目所未睹。梁惊曰： “十年不见，何富贵一至于此!”笑曰 ：“君小觑穷措大不能发迹耶？”问：“适共饮何人？”曰：“山荆耳。”梁又异之，问：“携家何往？”答：“将西渡。”梁欲再诘，生遽命歌以侑酒。一言甫毕，旱雷聒耳，肉竹嘈杂〔7〕，不复可闻言笑。梁见佳丽满前，乘醉大言曰：“明允公，能令我真个销魂否〔8〕？”生笑云：“足下醉矣！然有一美妾之资，可赠故人。”遂命侍儿进明珠一颗，曰：“绿珠不难购〔9〕，明我非吝惜。”乃趣别曰：“小事忙迫，不及与故人久聚。”送梁归舟，开缆迳去。梁归，探诸其家。则生方与客饮。益疑，因问：“昨在洞庭，何归之速？”答曰：“无之。”梁乃追述所见，一座尽骇。生笑曰：“君误矣，仆岂有分身术耶？”众异之，而究莫解其故。 后八十一岁而终。迨殡，讶其棺轻；开之，则空棺耳。

〔注释〕

〔1〕南服：南方。  

〔2〕科头叠股：休闲状态，不戴帽子，翘着二郎腿。   

〔3〕挼莎交摩：按摩。   

〔4〕楚襄：湖北湖南。    

〔5〕驺从：贵族的侍从。  

〔6〕鹢（yì）首： 船头。古时船头上画有鹢鸟的图像，故称船头为“鹢首”。   

〔7〕旱雷聒耳，肉竹嘈杂：打击乐器像雷声一样响亮，歌声和乐声混杂在一起。   

〔8〕销魂：指占有一位美女。  

〔9〕绿珠：以晋代富豪石崇爱妾绿珠比喻美女身份之高。绿珠美而艳，善吹笛，石崇以三斛珍珠买到，石崇失势后，孙秀向石崇迫索绿珠，绿珠坠楼而死。

异史氏曰：“竹簏不沉，红巾题句，此其中具有鬼神；而要皆恻隐之一念所通也。迨宫室妻妾，一身而两享其奉〔1〕，则又不可解矣。昔有愿娇妻美妾、 贵子贤孙而兼长生不死者，仅得其半耳。岂仙人中亦有汾阳、季伦〔2〕耶？”

〔注释〕

〔1〕一身而两享其奉：一个人同时在两地享乐，既享受娇妻美妾、子孙满堂的人间生活，又享受长生不老的神仙之乐。 

〔2〕 汾阳、 季伦：汾阳即唐代汾阳王郭子仪；季伦为晋代富豪石崇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