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上帝给了我眼睛看世界,我却用它来看自己——洛克《人类理解论》上篇

054.上帝给了我眼睛看世界,我却用它来看自己——洛克《人类理解论》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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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各位听友,大家好,我是周濂,欢迎你来上我的哲学课。


过去几天,霍金去世的新闻仍在持续发酵的过程中,在所有的纪念文章中,我最喜欢的是《好奇心日报》翻译的一篇海外报道,题目叫做“霍金去世,他的思想在宇宙中回荡”,文章的结尾处是这样写的:


“将自己最好的时光花在探寻黑洞和宇宙毁灭,霍金并不惧怕黑暗。‘它们被称为黑洞是因为人类对于毁灭和被吞噬的恐惧。’霍金对一位采访者说,‘我不怕被吸进去。我理解它们。某种程度上说,我觉得我是它们的主人。’”


坦白说,当我读到这里的时候,被深深地打动了。因为这句话不仅让我想起了古希腊哲人阿那克萨戈拉(Anaxagoras)的那句名言:“在万物混沌中,思想产生并创造了秩序。”而且也让我想起了生活在17世纪的法国哲人帕斯卡尔(Pascal)的那句名言:“人是会思维的芦苇”。在面对浩瀚无垠的宇宙时,人类时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但是因为有了思想和理性,我们可以去理解和把握宇宙的奥秘,由此建立起挺立于宇宙之间的勇气和信心,就像霍金所说的那样:“我理解它们。某种程度上说,我觉得我是它们的主人。”这应该是对人类理性最高的礼赞吧。


霍金不仅是科学家,也是哲学家,在2011年出版的《大设计》这本书中,霍金提出了一系列的哲学问题:


“我们怎么能理解我们处于其中的世界呢?宇宙如何运行?什么是实在的本性?所有这一切从何而来?宇宙需要一个造物主吗?”


但是,霍金话锋一转,认为“哲学已死”,他的理由是:“按照传统,这些是哲学要回答的问题,但哲学已死。哲学跟不上科学,特别是物理学现代发展的步伐。在我们探索知识的旅程中,科学家已成为高擎火炬者。”


一、哲学真的已经死了吗?


几年前当我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反思这个问题,哲学真的已死了吗?在一个意义上,哲学的确死了,因为现在一流的哲学家都不是一流的科学家,但是反过来说,宇宙的起源,实在的本质,宇宙需要一个造物主吗?所有这些问题,真的只能通过科学才可以给出完美的回答吗?我不认同这个说法。


在我看来,这些问题恰恰是科学与哲学交叉的问题,除了借助科学,还要借助概念分析,心灵直观,才有可能得到真正的回答。事实上,当我们阅读《大设计》的时候,就会意识到,霍金的哲学素养并不如他自以为的那么高,比如他津津乐道的“依赖模型的实在论”(model-dependent realism),在哲学领域就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我的意思是是,霍金虽然是哲学家,但却不是一流的哲学家。


◆ 哲学家 vs. 科学家


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问题恰恰在于,一流的哲学家不是一流的科学家,反过来,一流的科学家也不是一流的哲学家。这种状况在近代早期并不存在,笛卡尔(Descartes)是解析几何的奠基人,莱布尼茨(Leibniz)创立了微积分,康德(Kant)提出了太阳系起源的星云假说,他们都是一流的哲学家,而且也是一流的科学家。


但是自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开始,随着专业分工越来越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纷纷离开哲学的母体,一去不返。这才导致了今天的窘境,因为哲学家缺乏足够的科学素养,科学家缺乏足够的哲学训练,所以无法对哲学和科学的交叉问题提供令人满意的回答。


谈了这么多霍金的话题,不是为了蹭热点,而是想从霍金这里引出近代哲学家的问题意识,以及他们的工作特点。近代哲学有两个核心问题:一个是知识的确定性问题,以及,与此相关的,知识的来源的问题。这些问题既是哲学问题,也是科学问题。


二、知识从哪里来?


我们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普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知识当然是从书本上来,这是典型的没有经过哲学训练的人才会给出的回答。对于近代哲学家来说,他们的争点在于,知识到底源于经验并且基于经验的,还是源于理性并且基于理性的,前者是经验论的主张,后者是唯理论的主张。


培根(Bacon)有一个非常好的比喻,他说:“经验主义者就像蚂蚁,他们收集食物并使用它们;但理性主义者像是蜘蛛,他们由自身吐丝结网。”如果追本溯源,我们可以将这个争论上溯到古希腊的柏拉图主义和亚里士多德主义之争,以及中世纪的实在论和唯名论之争。


唯理论的代表人物包括笛卡尔、斯宾诺莎(Spinoza)以及莱布尼茨(Leibniz),经验论的代表人物包括洛克(John Locke)、贝克莱(Berkeley)还有休谟(D. Hume)。今天这一讲和下一讲的主角是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


三、结识英国哲学家洛克


洛克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哲学家,他有着英国经验论者常见的温和与理性的品格。洛克的出身比较低微,但是他的父亲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些家产,让他可以依靠租金度日,这意味着他可以不事生产,有充分的闲暇去思考哲学问题。


然而,洛克并非书斋里的哲学家,他曾经深入地卷入到英国的政治生活,甚至参与到一场谋害英国王国查理二世的“黑麦屋事件”,东窗事发之后,洛克选择流亡荷兰,一直待到光荣革命成功才重返英国,在这六年的流亡生涯里,他写出了《人类理解论》(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和《政府论》(Two Treatises of Government)。


其中《政府论》被视为光荣革命的辩护之作,并且成为一百年后美国独立战争最重要的思想资源之一。而《人类理解论》则被视为经验论的奠基之作。我时常觉得,那个时代的哲人都充满了传奇色彩,他们一方面可以卷入到风起云涌的政治运动,一方面又能心如止水地思考哲学问题,写出藏之名山的著作,真的是令人高山仰止。


根据洛克本人的自述,创作《人类理解论》的初衷,源自于20年前的一次私人聚会,有五六个朋友来他家里闲聊,谈起一个与人类理解相距很远的话题,结果很快就陷入到了僵局之中,于是大家停下来反思,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在迷惑了许久之后,洛克提议说,也许在讨论这些问题之前,应该首先考察人的理解能力,看看哪些对象是人类的理解力能够解决的,哪些对象是人类的理解力所不能解决的。洛克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于是,他开始着手研究这个问题,最终,在二十年后他写出了这本《人类理解论》。



在一次私人聚会的闲谈中,从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出发,因为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决定刨根问底,转而探讨人类理解这样的根本问题,并且一探讨就是二十年的时间,每当我读到这个段落时,都无比地叹服于西方哲人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洛克的英国老乡,罗素曾经说过一句名言:“我的一生被三种简单却又无比强烈的激情所控制: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探索和对人类苦难的难以抑制的怜悯。”除了对爱情的渴望,这句话同样可以用来形容洛克。


那么《人类理解论》的研究主题到底是什么呢?简而言之,就是“探讨人类知识的起源,确定性和范围,以及信仰、意见和同意的各种根据与程度。”后人在评价康德的时候,经常用“为理性划界”这个说法来形容康德的成就,其实在我看来,洛克的《人类理解论》同样是在为理性划界。


对于自己的工作性质,洛克打过一个很漂亮的比方,他说:“理解如同眼睛,我们用它来观察并知觉别的一切事物,但是它却不注意自己。因此,它如果想得抽身旁观,把它做成它自己的研究对象,那是需要一些艺术和辛苦的。”


我认为,这个说法非常形象地解释了从本体论到认识论转变的核心理由:在研究外部世界存在着什么之前,首先应该研究我们能够知道什么。最近有句话非常的流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但我却用它来翻白眼。”我们可以模仿这句话来形容洛克的工作;“上帝给了我眼睛看世界,我却用它来看自己。”


你或许会问,了解了自己的眼睛,知道它的功能与缺陷,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后果呢?洛克说:“如果我们能够发现,理解的视线能达到多远,它的能力在什么范围内可以达到确实性,并且在什么情形下它只能臆度,只能猜想——我们或者会安心于我们在现在境地内所能达到的事理。”


其实我们可以把这个道理推而广之,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了解自己的能力的限度,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都是至关重要的自我认识。年轻的时候,我们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是慢慢的发现并不是这样的,起初我们心有不甘,但在无数次的碰壁之后,我们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我能力的边界。当你认识并且接受这一点的时候,就能安心地待在能力的边界之内,这样,你就不会再假装无所不知地提出各种问题,不会自寻烦恼,或者烦扰他人,去争辩那些理性能力之外的事物,由此,你就找到了心灵的宁静。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洛克并不是在主张老庄式的絶圣弃智,他更像是在主张儒家的那个观点: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洛克说:


“倘或我们只能得到概然性,而且概然性已经可以来支配我们的利益,则我们便不应当专横无度地来要求解证,来追寻确实性了。如果我们因为不能遍知一切事物,就不相信一切事物,则我们的做法,正同一个人无翼可飞,就不肯用足来走,只是坐以待毙一样,那真太聪明了。”


强调概然性是英国经验论者最突出的特征之一,虽然概然性的意思是说,有可能但又不是必然的性质。这与唯理论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唯理论者更像是完美主义者,追求百分之百的确定性,百分之百的完美性,也正因为此,他们特别推崇数学和逻辑,因为只有在数学和逻辑这里才能找到百分百的确定性和完美性。经验论者不一样,他们的想法是,够用就好,哪怕它不是那么的好,但它已经足够好了。所以英国有句谚语说:东西没坏的时候就不要修它。我猜想唯理论者会反其道而行之,一旦发现有些瑕疵,它就就会弃之如敝履,甚至于,哪怕它功能齐全,只要觉得这个东西不够好,也会找一个更好的来取而代之。


最后我想强调一个观点,那就是来自于理解的快乐。洛克说:


“人的理解可以说是心灵中最崇高的一种官能,因此,我们在运用它时,比在运用别的官能时,所得的快乐要较为大些,较为久些……理解之追寻真理,正如弋禽打猎一样,在这些动作中,只是‘追求’这种动作,就能发生了大部分的快乐。”


在发刊词中,我曾经说过:理解本身就是最大的馈赠。这是哲学所能带给我们的最大快乐,也是人生在世最大的烦恼。我的女儿布谷刚过五岁生日,她现在最焦躁的事情莫过于:“爸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给我解释一下,好不好!”每当我听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特别的开心,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对于理解本身的追求,这是我们人生在世最重要也最持久的快乐。希望你们都能得到这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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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张10_lo

    做了几年的物理研究,深感现在的知识体系远较前几百年庞大太多,想做物理学家都已经需要毕生精力,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感觉已经好难。观察身边大多数年轻的科研工作者好需要花时间做实验申项目教书带学生等等,世事紛多又竞争激烈,我想多学点哲学也似乎只够时间在喜马拉雅听课,还无暇深入。不知周老师教的社科领域这方面压力如何? 感觉您在学校教书之余至于还能做这样的科普,实在需要花费不少心力。

    周濂 回复 @张10_lo: 同样的亚历山大啊,喜马拉雅的课程牵扯了我绝大部分的精力,只希望可以安全爬到山顶然后全身而退

  • 林戈iNgo

    理解的快乐,阅读哲学书籍的时候就是这样。哲学家们使用的语言表达,就像一个又一个密码一样,各不相同,最大的成就和快乐就是逐个破解的过程,并且尝试和他们思维的起伏跌宕处于同一个频道和频率上。

    周濂 回复 @林戈iNgo:

  • 1388913paab

    若没有了你所爱之人居住其中,这个宇宙对你没什么意义。

  • 声优紫微星

    谢谢周老师!

  • Dong_gv8

    听了这节课,一方面深有感触,在尝试理解之前应先了解人类或者自身的理解能力与边界,以免耗费无谓的时间与精力去试图理解超出边界的事物;另一方面,不管是人类还是自身,理解的边界总是在不断拓展,要是总安心于设定的边界内,虽然心安,但总有不甘:)

  • 努力的小耳朵

    世界本就复杂 人为非得彼此区分开 反而阻碍了自己认识的步伐

  • aivi1

    哲学已死了,艺术终结了……

  • inbuildingLZ

    我思必我在,那神明不思那就是神,都是梦。

  • 杨一点

    我的一生被三种简单却又无比强烈的激情所控制: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探索和对人类苦难的难以抑制的怜悯。。。

  • 宁宁332

    我更喜欢这样讲罗素的三个激情:“罗素认为人类应该有的三种激情是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求和对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