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答疑】王肇麟：事实没什么好辩论的吗？

音频正文：

各位好，我是肇麟，又到了答疑解惑的时间。今天我们要讨论的问题在辩论中极具代表性，可能是很多辩论爱好者甚至普通人心中都有的困惑，那就是：争价值观是不是比争客观事实有力？很多事情，如果看起来已经是客观事实了，那还有什么辩论的必要呢？

首先，感谢这位同学提出的问题，确实，客观事实没有辩论的必要，这是一种比较普遍的心态，不仅仅是在辩论中，在日常公共议题的讨论上，我们也常常把价值评价看得比事实认定来得重。可是事实真相到底如何，对其深究真的没有价值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各类有争议性的热点事件，不论是罗一笑的癌症捐款、薛之谦的人设丑闻，总是事实层面一有新的反转或石锤出现，都会导致舆论态势的反复变化呢？足见，事实如何，对价值评价，绝对是影响甚重的。

当然，这位同学大概意思也不是讨论事实没有意义，他可能更关心的是，就算事实重要，那也是科学家去研究或者记者去调查报告的事情，不是靠辩手唇枪舌剑争出来的。那么，事实之争到底算不算是辩手的基本功夫呢？

就我个人来看，绝对是。原因有两个：一方面，即使事实已然存在，可是从庞杂的资料库中将之搜集整理并用清晰、明了、可信的方法传达给观众，本就是极为考验功夫的事情，这同样也是辩手的使命。比如16年的台湾亦恩杯奥瑞冈辩论邀请赛，讨论“台湾是否应该调高遗产税税率”，好几十场比赛，围绕新旧税率下到底税收变多还是变少，正反双方就各施拳脚，资料的厚度和对资料的理解程度，将极大地决定这个核心战场的走向，怎么能说不足辩哉呢？

另一方面，即使客观事实在量化表述方面已经板上钉钉，可是如何诠释、表达也都是辩手素质的体现，比如，网络实名制是否有效这道辩题，正方说韩国曾经实名制，可是效果不彰显，因为抓获的恶性评论数量十分有限，还呈逐年递减的态势，看似是对己方有利的数据，可是另一方却可以反击：逐年递减，不恰恰说明人民正逐渐养成文明沟通的习惯，不再屡犯不止么？

总之，一个话题是否可辩，和它是不是客观事实关系不大，只和大家对这个问题是否存在分歧、同时是否有讨论兴趣有关系。正因如此，辩场上不仅常有事实类战场，如美国是否应该全面禁枪，双方去争禁枪前后的谋杀率高低，中国是否应该开征遗产税，双方讨论中国的贫富差距大小等等，辩论赛上甚至也不乏看似纯事实类的辩题，如一线城市是否仍然是青年人就业的首选，全球化拉大还是缩小贫富差距等等。所以我认为，事实可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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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们就来到了第二部分问题：那么，争价值是不是比争事实更有力呢？可能很多年轻辩手都会觉得打价值比较帅气，争事实就比较土。但就我个人的看法，这是没有正确地理解事实和价值之间关系的体现：争事实绝对是有不亚于价值论述的说服力度的。

首先，事实战场可以决定价值战场的起点。举个例子，假设说有道题目叫做“台湾是否应该全面停建核电厂”好了，假设我们是正方，应该停建，那理想的价值论述是什么啊？大概可能是去说核电厂太危险了，简直是置人民的生死于不顾，为的只是多发一点电，顶多多了一点小小的方便而已。用政策辩的术语来讲，这个是我们规划好的损益比战场，人民的生命安全比方便，一听我方就好比。可是仔细想想，这个损益比能否成立，其实建立在两个事实战场上，一个是核电厂真的非常危险，这个成立了你才能说自己的利益是保障人民生命，一个是没有核电厂对用电影响不大，这个成立了你才能说自己的弊害只是一点点小小的不方便。

试想，如果这两个事实战场有一个推进不顺利，比如如果没有核电厂，台湾不止是一点点不方便，而是会大规模停电，造成极大的经济损失，甚至经济崩盘。那么你的损益比就变成了人民的生命安全比全台湾的经济命脉，是不是比之前的有难度一些了？如果再丢一个事实面，连核电厂是不是安全都丢了，被对方证明，其实核电厂发生危险是极小概率事件，那么你的损益比战场就要开始从“人民生命安全有那么一丁点被威胁的可能比上台湾整个经济停滞不前”打起了。我们都知道，辩题对一场辩论赛的影响有多大，有时候一字之差都会让一方变得特别被动，一开始就输在起跑线上。其实在政策辩论中，它的事实部分，也就是需求性、根属性和解决力的部分，就是在为损益比这个战场双方的起点铺路，双方的价值战场各有什么筹码，是靠事实战场博出来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然你有极高的煽情能力，可是如果事实太被动，也很难扭转战局，所以我们绝对不应该认为价值高于事实。

其次，在传统非政策性的赛制和辩题里，事实战场也绝对不可忽视。有的同学会有这样的看法：价值性辩论是在事实的基座上，比拼语言和观点。然而，如果事实的基座被动摇了，再华丽的语言渲染或是新奇深刻的观点，也很难有价值上的说服力。曾经有这么一题，犬儒主义是不是当代弊病。什么叫弊病，何谓之当代，啥是犬儒主义，当然会是双方兵家必争之地，在价值上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例如正方可能会认为，犬儒主义的消极避世倾向，不利于社会发展，当然算是弊病；反方则会争辩说，每一种思潮都有其特征，互相制衡百家争鸣是自然现象，你总不能说诸子百家倡导入世的儒家是主流，道家思想就是时代的弊病吧？

然而，以上这些争端都有一个前提，就是对于「犬儒主义之于当代社会的影响」没有分歧。换言之，犬儒主义到底对这个时代有哪些影响，对应哪些事件和现象，对于其消极影响的归因是否合理，这些事实层面的争夺，才会影响在此基础上的一切观点渲染和价值判断。

试想，如果犬儒主义确实在当代只是业已式微的思潮之一种，何谈弊病？而如果确实有证据证明犬儒主义在相当程度上激化了青年人的消极心理，影响了一国之就业甚或一代人的选择，如同嬉皮士文化对美国「垮掉的一代」所做的那样，任反方吹得天花乱坠，又如何能不是弊病？

所以，即使是在价值性辩题的探讨中，事实也会是价值的基础，影响价值探讨的基本层级和听众接受价值判断的观感、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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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里还可以深入一步。「犬儒主义对社会造成了什么利弊」固然是事实层面的问题，但是做利弊分析的前提——「什么应该算利好，什么应该算弊端」，则又是价值判断了。很多同学就会问了：这不又说明价值判断才是事实判断的基础吗？

是的，当你把一个问题越想越深，越想越细，价值和事实就越分不开，这本身就是「辩证」的体现。因此，在具体而微的地方，以事实挖掘还是价值探讨为主，可以视辩手个人喜好或辩题特征而定，而我今天向你强调的更多是，在宏观层面，千万不要有所偏废。这不仅是为了赢比赛，更是为了辩论本身。

辩论，要获得人的尊重，摆脱抬杠和嘴炮的污名，从自己出发，辩手需要尽可能言之有物，让听者有所得。事实上，当你在任何场合讨论任何问题的时候，也都应当如此。所以至少我会鼓励辩手，在无谓的标准之争双方寸步不让已经不再能提供任何营养时，谁能退步抽身开始哪怕科普一些我们对这个辩题应有的认知，不论从姿态、诚意乃至胜算上，都会大大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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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近年来看比赛还有一个观察也想和大家分享：随着大家技术整体都越来越纯熟，想要靠价值渲染分出高下反而变得越来越难，容易呈现两方都有道理的局面。比如，自由意志是否存在，如果纯说价值，正方可以说相信自由意志存在，人才有责任，才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反方可以说，相信自由意志不存在，人才可能学会慈悲，才不会高高在上的坐视他人的不信。

人性本善还是本恶，正方可以说相信本善才能心怀希望，反方可以说相信本恶才能反身自省。这个时候怎么破局？我们会发现，事实甚至是科学研究，常常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正是如此，这些题目在最近几年的较量中，常常有队伍或辩手会想办法从脑科学或者进化论的角度进行切入，这当然不是唯一的思路，但绝对不失为一种破局的方案，反而就我个人的观察，另一种小辩手和爱用的立论策略，叫做[事实比不出，我们看价值]，从听众的收获和技战术的角度来看，都不是特别高明的切点。

比如人工智能的发展是福是祸，有的辩手就特别爱说，实然上有好有坏，我们比不出来，只能看应然，但是呢把它看成祸才能防微杜渐，才能小心谨慎。且不说实然战场要想打平，不拿出打赢的准备和气势，一般都会被打爆，前提根本守不住，就是这个价值启示也实在是有点缺乏启示意义，按这个说法，那认为是福不才能避免因噎废食吗？

所以，我一直认为，辩手要有美好的心灵和有趣的灵魂，才能让价值论述既有启发意义又充满感染力，辩手更需要有对现实世界的好奇心，才会知道，这个世界不是空泛的立场和站队，而是在复杂的事实判断后，才牵动价值的天平，细腻而沉重的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