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布里小镇(1)黄蓓佳

13 布里小镇(1)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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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布里小镇(1)黄蓓佳   

   退休之后我开始怀旧,凡年轻时候去过的地方,所有那些留下过踪迹和记}乙的场所,都想重新寻访,仿佛是要给自己的一生建档造册一样。我用两年时间,去了童年生活过的老家县城、十八岁插队的农场、大学校园、此生头一回到过的海滩、职业培训住了一段日子的特区度假村、曾经碰到过一个心仪男人的边陲小镇、川南一处差点儿让我失足坠崖的绝佳风景胜地……我一个人,不急不忙,慢慢地欣赏,还真是生发出许多从前未曾有过的感悟。

  好在我的人生经历简单,做了一辈子机关人事工作,去过的地方真是屈指可数。就这么隔三岔五地出门,走走停停,两年之后,搜肠刮肚也找不出遗漏之处了。

  于是我抬起眼睛,往世界的边边角角望去,脑子里浮现出一座古朴安静的英格兰小城。那是三十年前我在英国陪丈夫读博的时候住过的地方,那里有无边的缓坡和森林,童话般漂亮的大学校园,还有三岁女儿就读幼儿园时我每天接送她必走的弯曲小巷。我们离开之后还没有机会故地重游,何不趁体力尚好时再去造访一次?

  小城叫布里,英国很典型的大学城,也是伦敦的卫星城,从上海浦东直飞英国希斯罗,再搭半小时城铁,轻轻松松便能到达。问题在于,国内我能一个人随便行走,国外我还没有这个胆量,何况语言不通也是麻烦。这样,我便动员了我的丈夫苏明同行。说起来,布里应该是他的故地,他去读博两年,我带女儿去陪伴不过半年,他对小城的感情应该远胜于我。

  苏明在大学教书,本科生的课已经不上了,手边有几个博士生带着,算是半退休的状态,时间上可以自由。说句年轻人无法理解的话,结婚三十多年,我们夫妻从未有机会单独旅行。年轻时有孩子缠身,小学中学大学,各种补习班,月考期考中考高考,无一日消停。中年之后彼此懈怠,各人忙于应付自己单位上的一摊子杂事,再无精力你唱我和,出差次数不少,但旅伴仅限于身边同事,家里倒乐得省了这笔费用。

  签证,订机票订旅馆,收拾行装,准备礼品,手机办国际漫游加流量包,一切一切都由我来料理。苏明偶尔踱过来,看我塞进箱子的大小物件,皱眉嘲笑,说我不像旅游,像搬家。我不理睬他。他拿脚尖踢踢箱子,郑重抗议,什么毛病,电热水壶都带着?我就火了,我说你做甩手掌柜也罢了,还跑来说三道四,到时候我喝热茶你喝自来水!他瞥我一眼,摇摇头走开,之后一直没碰那口箱子。

  到七月中旬的一天,我们如愿搭上高铁,去往上海浦东。一路上他都在看手机,浏览朋友圈的消息,参加各个微信群关于南海问题的讨论,对我们将要开始的寻访故地之旅不置一词。对这一点我其实习以为常,因为我们即便在家,也都是各混各的朋友圈,夫妻之间反倒少有交流。但是列车快要到站时,他突然问了一句话,让我很不高兴。他问我,有没有换点儿英镑零用?我故意回答说没换。他马上严肃责问我,怎么回事?不换零钱怎么出门?我抬眼问他,你怎么没去换?难道你不该帮我操心吗?他嘴里嘟嘟嚷嚷,神情中全都是对我的不满。直到我打开钱包,给他看了那一沓花花绿绿的外币,他才讪讪住嘴。

  到了浦东机场,托运行李,安检,出海关,登机,一路无话。我们随身带了一个装满食物的包,因为英国的餐饮实在叫人难以接受。包有点儿重,他坚持要背,我怕他腰肌劳损的旧疾再发,不让他背,纠缠了一会儿,还是由他背在身上。类似这样的事情,他倒一直是照顾我的。后来上了飞机,发现后排有好些座位空着,可以放倒椅背躺下睡觉,我让他去躺着,他死活不肯,翻来覆去强调一句话:我只买了一张座位票。僵持之后他居然瞪了眼睛,嗓门都大了起来,差点儿让邻座误以为我们要吵架。最终我抱着枕头和毛毯往后排走去时,心里一个劲儿地骂他死脑筋。

  到了布里,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中午,预订的酒店令我很是满意,小而洁净,有居家的温馨。我忙着打开行李,烧水泡茶,苏明忙不迭地要出门吃饭。我想是三顿飞机餐把他折磨成了一个饿鬼。

  我们吃的是中国餐,有回锅肉片,有醋熘白菜,还有西红柿炒鸡蛋。苏明最后把三个菜里的汤汁都倒进碗里拌了米饭。他一定是想起了从前在这里当学生时的窘迫生活。我看着他狼吞虎咽,不由得心疼起他来。

  下午,我让他先补个觉,倒一下时差,他却突然地因为故地重游而变得兴奋,迫不及待地要去见他当年的导师布莱恩先生。离开布里三十年,一开始他们之间还有信件往来,慢慢地、自然而然地,彼此就断了联系。苏明离开时布莱恩先生五十岁的样子,精力充沛,花白的小胡子非常漂亮,每说三句话就要仰天大笑一阵。还有,他出行都由夫人开车,因为他考了二十次驾照都没有考过,成了布里大学校园里一个灾难性的笑话。苏明低头在他的背包里翻找一本旧电话本子时,我让他猜布莱恩先生现在有没有开上车。苏明一边把胳膊伸到背包夹层里掏,一边回答说,猜什么猜,导师他不是凡人,当然做不好凡人才会做的事。

  苏明掏出他的宝贝电话本子后,立刻照着那上面的号码拨电话。拨了几遍,死活都不通。他有点儿烦躁。我拿过本子一看,那上面还是六位数的号码。三十年过去了,现在有多少地方还用六位数的号码?朝鲜吧?我说。他一声不响,闷头在房间的各个抽屉里找本地电话黄簿。自然也找不着。有了智能手机之后,从前的这些东西都失去了使用价值,渐渐地也不再占用酒店空间。

  他终于死了心,直起腰,在房间里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下决心说,我们直接过去,敲他的门,也许还有惊喜。我觉得也只能这样,虽然老外未必喜欢这种惊喜。

  在酒店大门口,我提醒他找那个模样机灵的门厅接待员问一下路,因为他那个旧电话本子上有现成的布莱恩家地址,问一下更加保险。苏明回答说不用,他有印象,跟着他走就行。我知道苏明向来最怕开口跟陌生人搭话,尤其不喜欢问路,也就没有强求。

  我们出门,过马路,穿过一道人行天桥,拐向了右手的双向汽车道。这一带我似乎还有印象,以前我们每周六去超市采购,总要在这个天桥下逗留,放下沉重的购物袋,给女儿买个冰淇淋。那时候周六采购是大事,我们来回要走很远的路,背巨量的米、面、油、蔬菜、水果、牛奶、调料,七七八八。超市食物便宜,若是在家门口的小店买,价格会贵出许多。每一次采购都是重体力劳动,即便寒冬,内衣也会湿透。我至今做梦还会梦到苏明当年弓腰曲背气喘吁吁的样子。

  英国小镇上的道路都不讲究,人行道窄得只容一人通过,路两边杂草丛生,藤蔓和灌木交错挤压生长空间,黄色和白色的野花星星点点闪烁,灰白色的蘑菇简直俯拾皆是。我记得我以前总喜欢在雨后拎个塑料袋收拣这些不花钱的美物,回家洗干净切碎烧汤,鲜香无比。那时候农学系的中国学生还专门出了个小册子,教陪读家属们如何识别蘑菇的有毒品种,以防误食。

  我们两个在狭窄的人行道上一前一后走了多半个小时之后,我感觉不太对头,因为城市已经留在身后,而布里大学的校园还遥遥无望。我喊住他,说我们肯定错过一个路口,前面就应该左拐。他头也不回道,布莱恩先生家是在校同右侧。我说那也该先进去校园,才能找到右侧。他不耐烦,转身看我,口气很不屑地说一句,布里的路,我熟还是你熟?我只好就闭了嘴,闷头跟着他走。

  一下子又是半个小时,前面隐约出现了高速公路,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在看不见的路面上呼啸来回。我站住不动,赌气说,再走要走到伦敦了。他好歹停下,抬头四顾,似乎也有点儿茫然。我坚决要求回头。他想了想,指责我太没有方位感,条条大路通罗马,从前面一个路口左拐,照样能走到学校。我说那不是绕了一个更大的圈?他说回头就不是绕?信不信量一量,回头路会更长。我被他的胡搅蛮缠弄到恼火,丢下一句恕不奉陪,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走了两分钟,发现身后没有脚步声,我又忍不住回头,看见他一个人,孤单单地、坚定不移地还在往前。

  英国南部的夏季,阵雨总是说来就来。就在我踟蹰着要不要赶去陪他时,乌云遮盖了头顶,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路上,弥漫起一股热烘烘的泥土和草汁混合的气味。我缩了脖子,双手抱在胸口,四下睃巡有没有可供躲雨的建筑,因为我当天穿的是一件淡色衣裙,湿透之后会极不雅观。可是我们当时已经是走在乡间道路之上,眼见得大雨将要倾盆,周围除了树木草坪,找不着一砖半瓦。我既狼狈,又焦灼,弓腰曲背地站在路边,心里叫苦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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