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月色淡淡 高尔泰(2)

28 月色淡淡 高尔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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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次难忘的邂逅,是在夏收的时候。

        干农业活,夏收是一个特别紧张的环节。为赶在麦子成熟以后脱粒以前把它抢收回来,农村里都要男女老少齐出动,披星戴月地干。我们分场四个大队都是基建队,但是到了夏收时节,全都要支援场本部的农业队。这是紧张的突击任务,要求连夜干。分场长在动员报告中说,外面的广大人民群众都在大跃进,插红旗寸土不让,干革命分秒必争,很多人通夜不睡,连续作战几天几夜。你们要立功赎罪,难道可以比人民群众还少出力气吗?
        农场的麦地,同荒地也差不多。麦子稀疏矮小,许多地方根本就没长出来。长出来了的也有许多没抽穗。不管有穗没穗,我们的任务是把它一齐连根拔起,捆成捆背到路边,等候农业队的马车来拉走。没法子掌握进度,有时大片的地只要走个过场就行了,有时又得寸寸前进。有时在前进中会遇见别的基建队,并排干一阵,各又分开。没见过面,但又似曾相识。陌路相逢,也不甚觉得有趣。
        沙土很松软,拔起来不费劲,一抖,根上就没土了。但是晚上不睡觉,很困。长时间蹲着,腰、背、膝都很酸痛。受不了时,可以跪下,爬着干,比较省力,但是跟不上趟,爬一阵还得再起来,蹲着追赶一阵,难受得很。不过这中间可以偷吃生麦子。把揉下的麦粒在手掌心里一搓,吹去麸皮,往嘴里一丢,是一件快事。大家都饿,都偷,所以没人举报,都只装没看见。这样各个孤独的和对立着的个人之间,似乎又有了某种无形的联系,这也令人惬意。
        问题在于,人吃了生麦子,要拉稀。那几天普遍拉稀,农场有不少右派医生,和我们一样劳动。有幸分配到医务所,可以看病派药的,只两个。夏收时,他们背着药箱在工地上跑来跑去,也通夜不睡,很困很累。地大,人多,顾此失彼,难得一见。见着了,就给几粒土霉素,很管用。
        那天半夜里,我们队和另一个队在高地上会合,转移前坐在地边休息,来了医生,大家蜂拥过去,他每人给四粒预先包好的土霉素。有人嫌少,过一会儿又再去要一次。医生记不清,照给。我也想这样,刚要站起来,坐在旁边的一个陌生人按住我的胳膊,说,土霉素吃多了不好。又说,我是医生,你要相信我。
        月光下看不清他的年龄,只觉得那头发浓密,嘴唇宽厚,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样子,像个书呆子。我依他没去,他似乎对我有了好感,又说,我不骗你。这话,也像书呆子说的,我觉得。
        他告诉我,所有霉素类的药物,都对人类有害。它们不但杀死外界侵入的细菌,也杀死我们自己身上的细菌,比方说大肠里面的葡萄球菌。他说要是没有葡萄球菌的帮助,我们就不能充分消化食物。实际上,作为消化器官不可缺乏的零件,葡萄球菌已经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了。他说这就像豆根一样。你看到过豆根上有许多瘤子吗?那是根瘤菌造成的,但也是植物合成养料的器官。他说他相信,我们全身各个部分,都有像葡萄球菌和根瘤菌那样同我们共生的各种细菌。他说他猜想我们的身体,甚至我们的每一个细胞都不过是一个各种微生物的共同体。我们的大脑活动,我们的思想感情,不过是许多微生物协同行动所产生的合力。
        他说他小时候,听说人的身体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是水分,很吃惊很难过,因为那不是他的“我”。看到骷髅就害怕和恶心,听说自己身体里也有这个东西,简直不敢相信!后来上了医学院,进了研究所,才发现“我”就是那些东西的总和,究竟有没有“我”,确实是个问题。他说出去了,一定要把这个问题弄明白。
        在深夜的荒原上,野沉沉,月茫茫,星汉垂地。听这些骇人的和忧郁的话语,我受到深深的震撼。但我无知,只能沉默。哨子一响,各走一方,从此没有再见。他提出的问题,长久地困扰着我。每想到这些问题,我就想到他。他姓“鄢”,这个字我不识,以致牢记不忘,竟把他的名字给忘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文革”后期,我在酒泉地区五七干校劳动,听说有一个夹边沟的幸存者,在肃北蒙古族自治县当门诊大夫,“文革”中被打死了,就姓这个姓。我常想:那恐怕就是他了。
        三十九年以后,1995年那个多雪的冬天,我在美国曼彻斯特图书馆,看到一本评介近十年来科学成果的书。说人体细胞内部的线粒体,实际上是一些早先进入我们的真核细胞并留在里面的原始细菌。它们和其他许多居住在我们体内的小生物一起,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并以其不同于我们的DNA和RNA自我复制,它们推动我们的细胞运作,供给我们氧化能,使我们能活动和思想。我们没有它们就不行。甚至我们自己的DNA也来自这共生体的编码。也就是说,连我们的基因也是由各方面信息指令的协同机制构成的……这本书的作者、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生物学家Lewis Thomas教授感慨地说:原来我的细胞,竟然是一个比牙买加海湾还要复杂的生态系统。但愿它们为我工作,并感我之所感,想我之所想。
        把拳头放在书上,我,或者名之为我的这个生态系统,靠着椅背呆想。我想这个世界,对于那个我曾在月夜旷野里遇见的医生来说,真是太不公平了。


高尔泰(1935--),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寻找家园》,美学论文集《论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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