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云雀叫了一整天》：我亦未曾饶过岁月

《云雀叫了一整天》，分甲辑和乙辑。甲辑是诗歌，乙辑是一些断章，这些断章中，有的只几句话，最短的只有四个字。而甲辑中的诗歌，也都不太长。就像木心在他另一本书《素履之往》的序言中所写的一样，“总觉得诗意和哲理之类，是零碎的、断续的、明灭的。多有两万七千行的诗剧，峰峦重叠的逻辑著作，哥德、黑格尔写完了也不言累，予一念及此已累得茫无头绪。”为了不让我们读到累得茫无头绪，木心很体贴地为我们准备了许多“以一目尽传精神”的小章小句，但内涵却非小滋小味。有些特别精彩的句子，会让人想起胡兰成说张爱玲的那句话：“惊不是那种惊，艳也不是那种艳”。

很多时候，诗歌和美酒一样，当曹操在他的《短歌行》中说到，“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时候，他不知道，五百多年以后，还有一位杜甫。所以说，那可以解忧的，除了杜康，还有杜甫。当然，杜甫在这里不仅仅是指一个人，而是指诗歌带给人的一种情怀和格局，一种境界与胸襟。它真的可以让生命闪光，给我们一种走出忧患的力量。就像杜甫在安史之乱中，忧患之际，困居夔州，当时国家局势仍动荡不安，他在那首名为《立春》的诗中，依旧写下了“此身未知归定处，呼儿觅纸一题诗”的句子，真可以说，对诗歌这件事，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所以，孔子说，诗可以兴。这个兴，是振兴，也是复兴。因此，这本《云雀叫了一整天》的甲辑之中，第一首诗的名字就是《大心情》，而诗的第一句就是“文艺复兴是一种心情”，所以，诗振兴和复兴的，也是一个人的一种心情。一个人的内在心情如果是明亮爽朗的，辐射到外在世界中的，也会是温润而美好的光芒；与此相反的是，如果一个人内心是个像黑洞一般的存在，那么，即使外在世界中有光，也会被它吸附进去，无法逃离。而兴这个字的繁体字写法，就是上下各两只手，中间加一个共同的同字，所以，《说文解字》中对它的解释是，“同力”，也就是共同用力。也就是说，当你想让生命发光，想从忧患中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种力量，会像《星球大战》中的原力一样，与你同在。如果说，兴的繁体字的那两双手中，下面的一双手是我们自己的，那么，上面一双手就是复兴我们的那种力量。所谓“空中伸出拿云手,救出天罗地网人”。而西方文艺复兴所要恢复的，也就是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中，所提出的“轴心时代”，他说，“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新燃起火焰。”西方文艺复兴所复的那个“轴心时代”，是古希腊，木心也说过，“我是绍兴希腊人，我的祖先在绍兴，我的精神传统在古希腊”。

木心也同样遭遇过去国怀乡和身陷囹圄的忧患与苦痛，也正是文学、绘画、音乐的力量，让他的人生可以冷冷清清地风风火火。因此，他在这本书的乙辑中，有一句话说：“燃烛，独对雕像，夜夜文艺复兴。”这和前面说到的《大心情》那首诗相对照，他还说，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这未曾饶过岁月的方法，大概就是他不仅是在使用生命赐予他的时间，同时也给这时间赋予了新的生命。从而让这生命，不再惧怕时间，不会风流云散。就像他在《大心情》这首诗中说到的文艺复兴，他说，“别的盛衰可依其行为而踪迹之，文艺复兴至今言犹在耳，事犹在身，虽然不会再来，虽然是这样”。木心先生虽然不会再来，如今也让我们言犹在耳，事犹在身的原因，大概正如陈丹青所说的：“我所迷恋的是木心以及他这代人的语言方式，通透、温厚、泼辣，大道理讲得具体生动，充满细节和比喻，一针见血，丝毫没有空话套话，没有学术腔。”这也正是文艺复兴所复的那个古典精神的意蕴，而通过这种精神，这种意蕴，我们也要归复到那个本真的自己。说到复，《易经》中有一个卦，就是复卦，其中说，“复见天地之心。”天地之心是什么呢？就是“生”，这个生，是生活，是生命，是人生。《道德经》中说，人法地，地法天，人心也要去效法这个天地之心。我们经常说“生生不息”，第一个生，是我们要生发的那颗心，第二个生是我们在生发时要效法的天地之心。这颗心，是我们的本心，也是木心。

木心说，有时候，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渊明，陶渊明说过一句，“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之所以昨非，是因为丢掉了从前的本心。所以他才会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还好，陶渊明回去寻找了，因此，林徽因的诗中说，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现在流水似的，轻轻。而木心也有一首大家都比较熟悉的诗，叫《从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