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鲁迅:我的真诚就在于我承认我不够真诚

09. 鲁迅:我的真诚就在于我承认我不够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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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鲁迅,今天是第九集


大约1935年,在鲁迅逝世之前,评论家李长之写了一本《鲁迅批判》,由北新书局发行,大概是鲁迅研究最早的专著。李长之在书中将鲁迅的精神进展分为六个时期。


精神分期 

第一个时期是鲁迅1岁到37岁(1881—1917)。这个阶段正是政治波澜很多的清末民初,此为鲁迅的成长和准备时期。

第二个时期是38岁到44岁(1918—1924)。李长之将这个时期的鲁迅称为“精神界的战士”。我们之前节目中读过的散文大部分写于这个时期。

第三个时期很妙,是鲁迅的45岁到46岁(1925—1926)。此时鲁迅受北京“三·一八事件”的刺激,个人生活上也开始与许广平来往。据说北洋军阀当时列有一份50人的“过激教授”名单,鲁迅便位列其中。李长之问鲁迅怎么办,鲁迅说,装死。结果鲁迅没有“装死”,而是很快去了厦门,然后去了广州。

第四个时期,46岁到47岁。李长之对鲁迅后面的分期都很短,说明在1924年以后一两年时间里,鲁迅的生活状况、精神状况、作品形态都有重大的变化。他从厦门大学到了中山大学,是因为“鼻来我走”,这个词以后会跟大家解释。这是鲁迅相当悲哀愤怒的一个时期,他与许广平正式同居也是在这个时期。

第五个时期是47岁到51岁(1927—1931)。这个时期鲁迅同时跟几个方面论战,我们以后要详细讨论。李长之的说法是,这是鲁迅思想最健康、精神进展达到顶点的时期。

第六个时期就是1931年到1935年,作者写这本书的时候。李长之说鲁迅这个阶段是精神困乏时期,不知道是衰歇还是更新的酝酿,现在来看他的眼光非常准。这是鲁迅跟左联、跟各方面势力作斗争的时期。


研究鲁迅生平的人很多,类似的书也很多,但李长之的研究比较早,很有趣。


照这个分期,我们前几期读的散文《春末闲谈》、《灯下漫笔》、《论睁了眼看》等,都是“精神界战士”“装死不成”的作品。把这些散文收集起来出书,鲁迅起名字叫《坟》。鲁迅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章,叫做《写在<坟>后面》。 

鲁迅的心里话 

这是一篇很动感情、坦露真心的文章。鲁迅说编辑旧文时,

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我似乎有些后悔印行我的杂文了。

为什么后悔?鲁迅说:

这不过是我的生活中的一点陈迹。如果我的过往,也可以算作生活,那么,也就可以说,我也曾工作过了。但我并无喷泉一般的思想,伟大华美的文章,既没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

这些主义、运动我们后来都很熟悉,不过鲁迅当时都否认。

不过我曾经尝得,失望无论大小,是一种苦味……而人们有时却极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点笔墨,给多尝些孤独的悲哀呢?

鲁迅的意思是,一点文字也算是一种补偿,那他就写一点。我们今天再读鲁迅,也是为了避免,或者说是咀嚼这种孤独的悲哀,亏得鲁迅把这些杂文收集起来。


鲁迅客气地说:

其间自然也有为卖钱而作的。这回就都混在一处。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地用去了,也就是做了这样的工作。然而我至今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作土工的罢,做着做着,而不明白是在筑台呢还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台,也无非要将自己从那上面跌下来或者显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当然不过是埋掉自己。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所十分甘愿的。

读到这里,我也不禁有点感慨。我们到他的《坟》里,其实是某种“精神盗墓”。


把生命的一部分掩起来,叫《坟》,对自己是珍惜。对别人,鲁迅说:

愿使偏爱我的文字的主顾得到一点喜欢;憎恶我的文字的东西得到一点呕吐。

刚一抒情,马上露出刀锋,鲁迅自信他的敌人也会读他的文字。他晚年也说过,人活着既为他所爱的人,更为他所恨的人。


在《坟》里他特别推荐的是最早的《摩罗诗力说》和后面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他说:

因为这虽然不是我的血所写,却是溅了我的同辈和我年幼的青年们的血所写。

此时的鲁迅既是“精神界的战士”、舆论界的领袖,又十分脆弱敏感,乃至时时被悲观黑影环绕的心理世界。评论家夏济安说,他“严厉的外表下掩盖着敏感的神经,最硬的骨头里跳动着一颗温柔的心”。


接下来一段很罕见,鲁迅直接对他的读者说出心里话:

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誉,那原因就因为他偏爱。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

这段话包括两个意思:第一,鲁迅没有对读者全说心里的话,没有完全真实,并不完全真诚;第二,鲁迅认为自己心里太黑暗。鲁迅说,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怕于读者有害。


下面这段话常被很多人引用,他说:

有人以为我信笔写来,直抒胸臆,其实是不尽然的,我的顾忌并不少。我自己早知道毕竟不是什么战士了,而且也不能算前驱,就有这么多的顾忌和回忆。还记得三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里,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字时,还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的青年,迟疑不敢下笔。我毫无顾忌地说话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罢。

在《两地书》里给许广平的一封情书中,鲁迅表达过相同的坦白,他说:

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喊》的序中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

《两地书》对于研究鲁迅思想其实非常重要,比文章表达了多一层的意思。前面说了两层意思:一,我没有完全说心里话,二,因为心里太黑暗,怕影响读者。但是还有三,就是自己终不能确知自己的思想是否正确。

鲁迅本质上是个“矛盾”

鲁迅始终站在超人的立场,是一种启蒙的姿态,如同大人教育小孩儿。但更深的问题是,这个超人、大人,这个清醒的、世人皆醉我独醒的人,他也无法确信自己心中的黑暗是否确实是黑暗。

夏济安说鲁迅“想扛起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去光明之处”。夏济安理解这个闸门就是中国传统文学和文化,以及他自身不安的内心。

这悲剧就在于鲁迅自认为背负这么重的苦魂,内心却不能肯定。不能肯定: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所以紧接着上面与读者交心,他又说:

但也偶尔想,其实倒还是毫无顾忌地说话,对得起这样的青年。但至今也还没有决心这样做。

我不知道鲁迅终其一生有没有这样做,有没有毫无顾忌地说话,他说:

我毫无顾忌地说话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罢。


日本汉学家竹内好说,鲁迅本质上是个“矛盾”。正如革命家孙文被认为是混沌体一样,文学家鲁迅也是一个混沌体。给自己前半生的生命做了一个“坟”,再写上这么一篇墓志铭,自己却正苦于,一方面以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之流多不舒服几天作为战斗目标,来为自己的论战性文字寻找理由;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


李泽厚先生最近在美国写了一篇《关于“伦理学总览表”的说明(2018)》的长文,在文中特别欣赏鲁迅的自我矛盾,他说:“鲁迅一直在提倡启蒙中超越启蒙,质询生存的意义,又仍然在超越启蒙中提倡启蒙,奋力与黑暗抗争,亦狂亦狷,此即中道,这才是现代中国人的修身。”


在此意义上,《坟》也是一座纪念碑,上面刻着这样的字:

我的真诚就在于我承认我不够真诚。


下期,我们开始读《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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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主讲文章《题记》、《随感录三十五》,出自《热风》。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韵儿妈妈呦

    他“严厉的外表下掩盖着敏感的神经,最硬的骨头里跳动着一颗温柔的心”……忽然,眼睛就湿润了

    虛幻浮生 回复 @韵儿妈妈呦: 斗士也有柔情,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 13761319bqo

    谢谢许子东老师。

  • 流云_mf

    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让我看得很不舒服。卖座的电影,并不一定就是好电影。对徐老师的分析,我比较认同。

  • 听友44005132

    许老师尽管您有很多事要做,但是您做的这件事比您做的其他事更有意义。

  • 三宝大队许开心

    以前读到的鲁迅研究文章,要么匍匐在地,各种谄媚要么拿无知当勇敢,粗鲁不堪,这次听本家老师谈论鲁迅,感觉声音里全是尽量克制的爱,如鲠在喉的深情。感谢老师开启鲁迅人格魅力的认知路径。

  • baiyitai

    人如何能评价自己,是令我在少年时代读鲁迅时如遭棒击的问题,我的人生只度过了短短二十年,此时不仅对自己的前途的茫然与日俱增,更对我是否有朝一日能窥探到一点解答毫无信心

  • J之大盗

    鲁迅和老师是同一类人,是能照亮我们内心世界的人,是让我们思想意识苏醒的人。谢谢老师!

  • 朔方z

    读鲁迅,研究鲁迅都是民族精神重塑的需要!

  • 小王子seven_dh

    鲁迅是尼采的一部分。

    虛幻浮生 回复 @小王子seven_dh: 分析得很有道理

  • 远方的蓝蜻蜓

    谢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