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篇）62 《庄子》里的男神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王蒙。庄子的美文当中，庄子所讲的故事当中，有一个故事让你还有点接受不了，弄不清它什么意思。

他是说鲁国有一个大臣叫哀骀它，相貌丑陋，而且还驼背还瘸腿,我们家乡管这种人叫十不全，就是哪方面他都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可是这个人非常受欢迎，鲁哀公就此还跟孔子说过，说你说哀骀是个什么人？男人跟他在一块就不愿意离开他，老愿意跟他在一块聊天，一块相处。

女人见了他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有十几个有模有样的女人都说愿意嫁给哀骀它当妾，就是当小老婆，而不愿意嫁给别人当妻。因为旧社会古代这妻和妾相差得非常远，妾算奴婢，而妻只有一个是主人，是完全不在一个位置上的。但是哀骀它就是丑极了的这位男人，十几个像模像样的女人非嫁给他，只愿意给他当妾都没关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后鲁哀公又说自己，说这哀骀它到了我这儿我接触他没有几天，我就太喜欢这个人了，我都不愿意离开这个人了，我就给他任命了很重要的官职，处处我都相信他，处处我都喜欢他，哀骀它太可爱了，您说一个人他怎么能做到这一步？我们看到这个时候还觉得有点奇怪，说什么这是？底下的孔子的回答更让你瘆得慌，孔子的回答是什么？

说当年我曾经看到过这么一种情景，就是有好几个小猪看到了它母亲的尸体，这小猪想起来吃奶的情况，就都跑到死母猪的身体旁边，就着它的奶头就想喝奶，刚一接触那奶头刚一撮，它就知道了这是一个死的母猪，又都吓跑了。这是什么意思？你稍微琢磨一下就明白了。

形体并不重要，形体和你的原来猪妈妈一样，但是已经死了，已经没有神了，已经没有生命力了，你也就没有魅力了。形体差一点儿，有生命力，有魅力，你仍然是可爱的。你形体再好，但是你没有生命了，你没有精神了，你没有内涵了，这样的话也只能够让你的猪小仔们吓一跳罢了。

这是庄子的一个一贯的观点，认为一个人主要的是靠自己的精神，靠自己的内涵，靠自己的生命力来获得亲和力，来变得可爱，或者变得可厌。妙哉妙哉，他这篇文章没有从正面写，没有说这个哀骀它，他说话说得好，说话的声音也好，说话的内容也好，他的智慧高，他说的深刻，说得有水平。所以即使他相貌差一点，即使他腰背驼背，即使他的一条腿有点瘸，但是你跟他在一块一聊天又把你迷住了，他没说。

也没有说哀骀它智慧特别的强，或者说他品质特别的好，一切都先人后己，帮助别人，关心别人，为别人服务助人为乐。当然，那样的话你相貌差一点，大家也喜欢这样的人，他也没说。甚至于他也没有说说他特别性感，所以十几个女人您愿意嫁给他当妾，也不愿意给一个平庸的人，低劣的人，粗俗的人当妻，他也没说，他把这些个都空了下来，他留下了。让你来猜测，世界上可能不可能有这样的人，靠内涵而不是靠形体，靠智慧，而不是靠颜面，不是靠五官，靠品德，而不是靠背景，能够变得非常可爱，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可爱的人。

在《人间世》里边讲到这个哀骀它的故事之前，还连着讲了好几个残疾人，独脚人，讲到这些残疾人也能有很高的修养，也是庄子他强调一个神，强调一的大道，强调一个道术。认为这些东西比一个人的形体重要的多，他写一个形体很恶劣，形体很吓人这样一个人，但是由于他心思可爱，品德可爱，语言可爱，焕发着生命力，这样的人就可以取得君王的喜爱，就可以取得男性朋友的喜爱，弟兄们的喜爱，也能够取得女性们的钦羡追求，亲近。

他用这么一个很极端的例子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故事，这个和庄子的前前后后的一贯的描写都是相符合的。但是庄子又与儒家的说法不同，如果只说是一个人的心神得道，比他的长相，比他的体型更重要，儒家也能够接受。为什么他不给你说他到底哪一点好？就是说这个哀骀它，他并没有经营自己的精神，他并没有经营自己的魅力，他并没有经营自己的亲和力，他无所谓，他满不在乎。因为鲁哀公说，即使跟他说让他当大官，他也满不在乎的那个样子，他也不好好的给你研究。

就是庄子的理想，是一种跟老子说的一样“无为而无不为”，自己不要经营自己，自己不要显摆自己，自己非常自然的什么事顺着自己的性子，顺着别人的愿望，自然而然的就都做好了。这种亲和力比你在那吭哧使劲，比你那下功夫还好，因为说明你天生下来，你就有这种道心，有大道之心，你就能与万物合一，你就能够与天地并生，你这样的一个丑八怪，反倒成为世界上非常可爱之人，那么这样的经验其实我们都有。

有时候一个人的长相形体一开始我们觉得有点别扭，但是你跟他熟悉以后，打交道打得多了之后，你慢慢的就接受了，然后如果又发现了这个人的某些美好的品质，你反倒非常的喜欢他，所以庄子用这么一个极端的故事来表达了对心性、对道、对神，乃至于对于智慧的追求。

有时候我们也可以从相反的方面看到一个例子，比如说他的长相还是很不错的，形体还是很不错的。但是他一说起话来，他一主持起节目来就显得那种啰嗦、空洞、浮浅、浅薄、自吹自擂，实际上他没有什么深刻的东西，实际上他的分量非常之轻，人非常之俗，这样的例子，我们也看到过。

我们也看到过仅仅靠举行一个活动，请几个形象美丽型男型女，你是架不住的，你是没有那个分量，你是撑不起来的。相反的有些人，他一张嘴，他立刻就显出了他的境界的不同，他的气质的不同，所以气质比形体更重要。学问比脸面更重要，品德比姿态更重要。我想这是一个很稀奇古怪的这么一个故事，但是庄子也是在苦口婆心劝我们，自己从根本处来修养，从根本处来提高自己的境界和价值。

我们看一看，我们听一听，哀骀它是什么人？干脆说就是庄子心目中的，就是庄子那个时代的男神，他的智慧、他的强壮、他的精神力量、他的性感、他的吸引力、他的生命力，远远超过了一个所谓型男，或者是一个美貌的所达到的这样一个程度。太好玩了，庄子时代已经有自己的男神。今天就讲到这，让我们自己问自己，我们如何能够滋养和提升自己的内在的生命力？如何滋养和提升自己的亲和力、凝聚力和为人的魅力？下次再见，谢谢。

【原文】 

《庄子·人间世·德充符》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屡，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