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42 天真还是反智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王蒙。《道德经》里有一些话，今天的人很难理解，或者说让人非常的反感。比如老子他说，他理想的社会是什么样的？“小国寡民”，这个国家规模，当然那时候说的是诸侯国家了，没有多大，人也不多。“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你有成十成百的各种各样的器具，各种各样的设备，但是你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老百姓怕有危险，乃至于会送命，所以远处绝对不去，就是在家乡附近生活就行了。

“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然又有船，又有轿咱不去。“虽有甲兵，无所陈之”，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武器，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打仗用的东西，但是从来也看不见，也用不着把它摆出来，也用不着列阵。“使民复结绳而用之”，虽然大家也认字的，但是没有那么复杂的事，有点什么事，就是系一个绳子，说明大概的一个什么意思就完了，把绳子系成这样，是告诉自己的孩子，今天早点给我送饭，把绳系成那样，或者说我帮哪个叔叔去办什么事去了，就行了。

这样的话对自个吃的东西，觉着倍香，对自个穿的衣服觉得特漂亮，对自己住的地方特别觉得踏实，对于自己的习惯觉得很好玩，这的风俗习惯就应该这样就好。邻国相望，其他的诸侯国家互相甚至于都能看得见。“鸡犬之声相闻”，人家那个邦国的鸡打鸣了，你这个邦国也能听得见，这边这个邦国的狗，汪汪汪地叫起来的，那个诸侯国家也听得见。但是“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听不见你听得见吗，咱没那么多事。即使我听见你的鸡叫，我听见你的狗叫了，知道老死，我跟你连往来都用不着往来，踏踏实实。小国寡民，就这么过最简单的生活，这才是最幸福的生活。

这我们一听到，吓了一跳，这老子的琢磨什么，尤其是我们生活的时代，一直是先从中国的落后，到中国的被侵略被欺负，到中国的革命、中国的成功，然后想尽一切的办法，发展发展上还有各种各样的弯路，各种各样的教训，终于我们的国家有了比较大的发展了。所以对于我们这一代的人、上一代的人、下一代的人来说，这发展可真是硬道理，整天想着的就是发展。

可让老子一分析，你又透心凉了，感情他希望的是这样的社会，这不是太反动了吗？这不是有点岂有此理了吗？还有另一个说法就让你更没法理解，“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说古代的那个善于运用道来治国的人，善于使用、善于运用、善于体悟、善于用道来解决难题的人，并不是想用道来让老百姓聪明。恰恰相反，是想用道让老百姓变得傻一点，变得愚傻一点，这样的话老百姓就好了。

说这“民之难治”，说现在这老百姓，现在的这个诸侯国家越来越难治了，因为老百姓太聪明了，他知道事忒多了。他知道的事多，他出的事也多，他出的麻烦也多，他意见也多，所以“民之难治”就是因为他的智谋太多，心眼太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所以你们哪位要是想着用发展智力，提升智力，用这种方法来治国，你就是害这个国家，你就好比这个国家的盗贼，你好比就是这个社会的敌人。

以愚治国，“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反过来提倡咱们傻呵呵的，提倡愚笨，这才是国家的福气。这个话我读的这我都有点慎得慌，因为我除了老子这，还从来没见过。从古至今，包括国外，很少有是提倡大家都要傻一点，尤其是治理国家的人，管理国家的人应该要用愚、用愚笨、用愚傻来治理，来提倡，来推行自己的道。

自古以来，许多解释的这个话题的人都尽量的用别的词来代替，比如说愚，他不敢说是要愚笨，要愚蠢，我们应该愚蠢，不敢这么说。他怎么解释？他说应该用更质朴、更朴素，他会把这个愚解释成质朴，朴素，把智解释成谋略、智谋，智谋就是出主意了，就好像不是最好的了。

但是请看老子，他懂什么叫朴，什么叫智？那个时代已经有这些词了，老子也懂什么叫谋，甚至于是机会主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机会主义之心，但是他没有用那些词，人家用的是智。他就是反对智，他就是提倡愚，这里我们应该看到，老子处的那个时代是人们怀念远古时期，就像有一些人在长大了以后，会特别怀念自个的儿童时代一样。儿童时代很多事都不知道，家里有困难你只要是三顿饭能凑合过去，我照样玩得很快乐，我跟朋友之间也用不着想那么多复杂的问题。

在某种意义上老子是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回忆起中原文化的童年时代，他觉得那个时候那种生活非常可爱，那个时候没有这种发展的观念，或者很少有发展的观念。就是其他的一些圣人跟道家不一样的，而儒家这边的圣人，他所想的也是不为农时能够解温饱，或者是像孟子想的40岁以上能穿绸子，70岁以上能吃上几片肉，这就行了，你还想什么别的。

所以老子说的这个愚和智的这个话题里头，确实是有一种对童年时代的怀恋，也有一种对当时，对东周春秋那样一种战乱混乱、阴谋诡计、争权夺利时代的批判控诉在里边。还有就是由于老子在发展的这个问题上，在那个时代他确实没有，他也不可能有什么正面的理解，所以他提出了用愚来反智的这样的一个主张，这个主张说老实话，我们是不可以苟同的。

我们在敬佩老子的许多思维能力、思辨能力、概括能力、哲学的能力的同时，可以很明确地说，老子的这个想法，他糊里糊涂，他说的不对。但是说的不对，他就是完全是胡说八道吗？请注意，也不是。

因为恰恰是在今天，在西方的左翼人士当中，也洋溢着一种思潮，就是对现代性的批判，认为现代拼命的发展科学技术，拼命的满足人类的某些贪婪的需要，乃至于不合理的需要，正在造成着人类的某些危机。比如说克隆技术，会带来危机，人工智能会带来危机，过度的消费会带来危机，社会财富越积累这个盘子越大，但是分配越来越不公平，社会矛盾越来越增加，各种危险也越来越增加，这个也引起批评。

乃至于也还有一种对文化本身的质疑，就是说人类在发展文化的时候也付出了很多的代价，而很多原来的美好的东西都取消了，比如说你的科学技术的发达，使你用不着走那么多的路了，你走路的能力就已经下降了；你的空调技术的发达，使你的自己用皮肤、用身体，来调节、来抵抗温度的变化的这个能力，也在减弱了；你的人工智能技术的发达，使你的记忆、知识、波纹强记的能力也在减弱了。以至于大家都在讨论这种传播技术的发展，使一部分人变得越来越愚笨了。

所以对文化的某种质疑，早在老子那个年代就已经产生了，老子的总的反智主义，我们是完全不能够接受，但是老子对文化也有质疑，对现代性也有质疑，对发展也有质疑，这倒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好，今天就讲到这里，下次再见。谢谢！

【原文】 

▪ 小国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