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篇）89 不可思议的想象力极致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王蒙。今天讲一个想象力的极致，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是三把宝剑的故事。

《列子》说，魏国有一个很强很霸道的一个人，他叫黑卵，卵就是蛋了，就是黑蛋。他为一点小的丝绸把一个叫邱炳章的人给杀了。这个邱炳章的儿子叫来丹，他就下决心要报复之仇。可是这个黑蛋特别的棒，他会练硬气功，他一个人可以打一百个人都没问题，他可以伸出脖子让你拿刀砍，他可以挺起胸来让你拿枪扎，最后砍他脖子，刀能卷刃，扎他的那个枪枪头他能给顶弯了。

而这个来丹，就这位孝子报仇的心很盛，身体非常弱，他说的也挺神，说他吃饭得数着米粒吃，吃不了多少粒，走道得顺风的时候才能走，风大了他好呛着风了都走不动。这个人要报仇要杀黑蛋，这怎么可能？

于是他的朋友就给他出主意，说呀你呀找那个魏国的，有一个叫孔周的这么一位人物，这个人他有好几代之前传下来的宝剑，这个宝剑据说还是殷商时期的皇帝的宝剑。有了这个宝剑，就哪怕是一个小孩带上它，都能够吓退敌方的上中下三军。

这来丹一听，只有靠孔周了，于是他就到了魏国去拜访这个孔周，拜访孔周的时候行的大礼，就好像他是孔周的底下的仆人一样。而且把自己的老婆孩子带去，说是我求您的事，我用我的老婆孩子做抵押，如果我要有谎话，你把我老婆孩子马上就杀掉。这么一种心思就是以死相求，以命相求，我命都不要了，我只求您这点事。

然后说借宝剑，借宝剑的这孔周就说了，听说这种情况也很同情的，说宝剑我这是有，可是我并没有用过。我这个宝剑第一等的剑叫含光，就它这光是含着的，也就是看不见它的光亮的意思。“视之不见，运之不有”，你要看它你看不见，你拿起它来也没有分量，也没有感觉。它碰上什么东西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迹象，一碰就给它拉断了。经过一个东西的时候，那个东西本身都觉察不到，就跟不存在一样。

二等的宝剑叫承影，就是能够有个影子，多少还有个影子。所谓承影，白天你也看不见它，只有在昼夜相交的时刻，日夕昏明的时候，你还得冲着北，没有光晃眼的时候，你模模糊糊能看见它一个影子，它所接触的略微有一点声音，前边那个含光是连什么感觉都没有。可是这个你要是一碰它的什么东西，它略略有点声音。

三等的剑叫宵练，就是元宵的宵了，夜晚可以练。白天有影，但是它本身不亮，夜间看见它的亮但是没有影，它碰到什么东西，你或者用它砍什么东西呢，它咚一下子就过去了，可是也不会造成两段，因为它太快了，从那一过它就合上了，刷的一下子过去了，原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都合上了。

所以我这三把剑太快了，它不能杀人。来丹就说好。您的头两等的剑我没有资格借，我就借第三等的剑。孔周说好，第三等的宵练这一剑，我借给你，你可以拿去用。至于抵押您的老婆孩子用不着，我相信您说的都是实话，否则你拿他干嘛去呢？就把这个老婆孩子归还给他！

然后来丹就拿着这剑跟踪黑卵，黑卵终于有一次喝醉了，在窗户底下躺下了，在那睡着了。这个来丹进去了，照着他腰刷刷刷三剑。他想我给他割了三剑，可是这个黑卵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来丹心想，我三剑从他腰上割断，那么这个人肯定死了，也就总算报了仇了，他就要退出。退出的时候他看到黑卵的儿子在门上呢，儿子问他干嘛来了？来丹一看他儿子也来了，刷刷刷又照他儿子三剑。可是儿子没有任何反应，然后儿子问他，说你跟我比划什么呢？你这是一种新学的舞蹈？来我这推广一个舞姿来了？

来丹一听完了，这个剑太锋利了，太无敌了，它杀不了人，一切的劲儿都白费了。第二天黑卵醒过来了，醒过来了以后觉得腰有点疼痛，就埋怨他老婆说，你看我喝醉了酒了，我这光身就在这个窗户这睡觉，你也不给我盖窝、盖个单子，你也不关上窗户，太不关心我了。估计这个黑卵过去常常有这种事情，他根本也不怕风吹或者受凉。可是他说这次我腰有点疼，是受了凉风了，他不知道他已经挨了三剑了，他儿子就告诉他，说昨天来丹那小子进来了，他进来干嘛来了？他不知道，他看见我就比划，推广一种舞姿，他不知道什么毛病。

这么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太不可思议啦。但是这里头有一个非常奇思妙想，就是说这个剑太快了，就杀不了人了。这个听着你可以说这是胡说，但是从理论上，甚至于是从数学的理论上，在某种意义上，它有它的道理。为什么呢？

我们想一想，一个剑，如果说它的锐利，一个是靠它的材料，坚固，一个就是靠它的刃儿薄，它刃儿薄到了能够在没有间隙的地方进去，以有剑以进入无剑，它也是属于这样的一种很特殊的材料。那么他现在用的这三把剑中的第三等的宵练这个剑，它的刃儿薄到什么程度呢？它薄到了零，你达到的极致就得是零。

零的话，它从你的腰上唰唰过去了，三个零三乘零等于零。它的材料是又结实又轻，轻到了什么程度呢？轻到了零的程度。结实到了什么程度呢？它砍什么东西，碰到什么东西的时候，它本身的形状没有任何的变化，它的变化也是零，它的刃儿是零，它的重量是零。那么这个东西它砍过去，他马上就接着了，它怎么可能死人呢？

最好的剑是杀不死人的剑，最好的剑是没有阻力的剑，没有阻力就杀不死人。你要是这么琢磨琢磨，他写的不但不是荒谬，而是非常地深刻。这是事物本身，它就包含着这样的悖论，就包含着这样的矛盾，这样的一种对剑术的理解，都超出了一般人对剑的所能有的想象，所能有的设想。

这个想象力真是令人拍案叫绝，你又服又瘆得慌，杀不死人比能杀死人的剑还让你瘆得慌，因为他想象力太了不起了。这样一个故事，这样一种思路，影响了中国的文化。到今天在武侠小说里的也有所表现，譬如说古龙就有这样的小说，它里面描写一个侠客叫飞刀小李。这个飞刀小李，他不是用杀不死人的这样一个方法，如果武侠小说一帮人拿着剑，谁也杀不死谁，那这个当然他就不要武侠小说了。

飞刀小李这个飞刀它是什么性质呢？敌人碰到了他，敌人看着飞刀小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飞刀小李动作非常快，唰地一刀就过去了。敌人根本就没感觉到疼，就没看见他怎么砍到他自个儿的胳膊上，但是他看见半只胳膊掉到地上了。唉呦，真吓人！

你看看这样的武侠就跟我刚才说的那个宝剑一样，真是中国文化的奇思妙想，真是达到了想象力的极致，不可思议的极致，武器的极致，含光不闪的宝剑的极致。好，欢迎大家听这个，然后我们再想一想，我们碰到过没碰到过物极而反，过于聪明了反倒等于没有聪明，过于锐利了反倒什么作用都没有，有没有这种经验呢？好，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下次再见！

【原文】 

《列子·汤问》

魏黑卵以暱嫌杀丘邴章。丘邴章之子来丹谋报父之仇。丹气甚猛，形甚露，计粒而食，顺风而趋。虽怒，不能称兵以报之。耻假力于人，誓手剑以屠黑卵。黑卵悍志绝众，力抗百夫，节骨皮肉，非人类也。延颈承刃，披胸受矢，铓锷摧屈，而体无痕挞。负其材力，视来丹犹雏也。来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过矣，将奚谋焉？”来丹垂涕曰：“愿子为我谋。”申他曰：“吾闻卫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宝剑，一童子服之，却三军之众，奚不请焉？”

来丹遂适卫，见孔周，执仆御之礼，请先纳妻子，后言所欲。孔周曰：“吾有三剑，唯子所择；皆不能杀人，且先言其状。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练，方昼则见影而不见光，方夜见光而不见形。其触物也，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宝者，传之十三世矣，而无施于事。匣而藏之，未尝启封。”来丹曰：“虽然，吾必请其下者。”

孔周乃归其妻子，与斋七日。晏阴之间，跪而授其下剑，来丹再拜受之以归。

来丹遂执剑从黑卵。时黑卵之醉偃于牖下，自颈至腰三斩之。黑卵不觉。来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于门，击之三下，如投虚。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子？”来丹知剑之不能杀人也，叹而归。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畴昔来丹之来，遇我于门，三招我，亦使我体疾而支疆，彼其厌我哉！”